我的岳母毛度太太的小园子,毫无疑问,是我今生遇见过的最郁闷的地方之一。
啊!在那从园子里得到一点弱光的阳台间,时间过得可真慢。毫无生气、令人疲软无力的时间,在说些杂乱无章的、乏味的事情中度过,边谈还边在一些极小的罐子里吃带辣味的蜜饯。这园子就在市内,四面都有墙,巴掌大的地方,居然还有小小的湖泊、山峦和小小的悬崖峭壁,一种发绿的破旧色调,一种长毛的霉菌,覆盖着这从来不见阳光的一切。
然而,不容置疑的自然感却主宰了这个尺寸不够的微缩景点。悬崖安置得极好。不比卷心菜更高的矮小雪松,以数百年的老树那种屈曲变形的姿态,在峡谷上伸展着它们多结的枝条。它们的大树形态使视觉产生误差,改变了景观。拉开一定的距离,从屋里光线暗淡的深处望去,当人们瞥见这片相对说来较明亮的景色,几乎会自忖这究竟是不是假的。或者,更恰当地说,如果人们自己不是某个不正常的幻觉所愚弄的对象,如果这不是出了毛病的眼睛所瞥见的真正的田野,那就是从倒置的望远镜所看见的了。
作为一个对日本事物有些概念的人,我岳母的居室内部便向他披露出她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室内光秃秃的,只散放着两三个小小的屏风,一把茶壶,一只插有莲花的花瓶,此外什么也没有。壁板上没有任何绘画,也没有上漆,但以一种变幻莫测的匠心刻下了楼空花纹,这可是非常精细的木工活,而且人们为保持这新杉木的洁白,得经常用肥皂擦洗。支撑屋架的木支柱形态各异,体现了最富才智的奇思妙想:有的式样犹如十分精确的几何图形,其他一些却有意做得蟋曲弯扭,好像缠着藤萝的老树枝干。到处都有一些小小的藏物处、小洞穴、小壁橱,以最巧妙、最意想不到的手段,隐藏在白纸壁板纯洁无暇的统一外表下。
我想起在美丽的巴黎女人们家里看见的,摆满珍奇古玩,张挂着粗俗的绣金出口花缎的所谓日本式客厅,不禁暗自好笑、我向她们,向那些女士们建议,来看一看这儿情趣高雅的人的住房是什么样子,来参观一下伊豆宫中纯白色的静寂。在法国,人们有艺术品是为了享受;在这儿,是为了藏起来,贴上标签,藏在地底下,藏在一种被称为密室的装有铁栅的神秘的房间里。只是在很罕见的情况下,为了某位贵客,才打开这个难以进入的宝地。里面绝对是纤尘不染,雪白的席子、雪白的壁板,整个说来外表极其简朴,而在最最细枝末节之处,却有一种难以置信的高雅讲究:这就是日本式的对室内奢侈的理解。
我的岳母在我看来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女人。要不是她的小园子引起我无法克制的忧郁感,我会经常拜访她的。她和长寿花、风铃草和都姬的妈妈毫无共同之处,比所有这些人不知要强多少,而且她风韵犹存,相当有气派。她的过去令我困惑,但由于我的女婿身分,礼貌不允许我提出太出格的问题。
某些人断言她从前曾是誉满伊豆的艺技,后来国轻率地当了母亲,失去了风雅的观众们的宠爱。这足可以解释她女儿弹琴的才能:她亲自向她传授了伊豆歌舞班的指法和演奏风格。
自有了菊子(她的长女,亦即她声誉下降的第一个原因)以后,我的岳母,虽然优雅却天性奔放,又有七次重犯同样的错误,生下了我的两个小姨子——阿雪①小姐和月子小姐,还有我的五个小舅子:阿樱、阿鸽、阿旋、阿金和阿竹。
①和梅子太太的女儿同名。
小阿竹只有四岁,一个黄皮肤的小娃娃,一双漂亮眼睛在圆圆的脸上灼灼发光,既温存又快乐,他只要一停止嬉笑,立刻就睡着了。在我这日本家庭的全体成员中,我最喜爱的就是阿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