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雷雨大作,夜色浓重,连天漫地一片黑。约摸十点钟光景,我们从一家常去的时髦茶舍归来,伊弗、菊子和我,走到大街上那个熟悉的拐角,那个由此必须离开城市的灯光和喧嚣,走上漆黑的阶梯——通向我们家、通向修善寺的陡直小径的转折处。
开始上山之前,先得在那儿,在一位名叫阿清的老商贩那儿买一盏提灯,我们是她的老主顾。对这些千篇一律画着夜蛾和蝙蝠的纸灯笼,我们消费数量之大简直闻所未闻。在铺子的天花板上,成串地挂着许许多多的灯笼,老太太看见我们走来,便登上一张桌子去摘取。灰色和红色是我们习惯的颜色,阿清太太知道这一点,所以根本不去注意绿色或蓝色的。然而要摘下一只灯笼谈何容易,因为当提手用的小棍上,拴灯笼的细线全都纠缠在一起。阿清太太以愤慨的手势,表示这样浪费我们的宝贵时间,她感到何等过意不去:啊!要是这灯笼是单个儿的就好了!……但是,这些弄乱了的东西毫不考虑人的尊严。她扮了无数个怪相,甚至认为对这些胆敢害我们耽误时间的乱线绳应该给予恐吓、饱以老拳。行了,我们心里很清楚这套手腕。若说这老妇人失去耐心,我们也一样。菊子围了,一连串地打她猫儿式的呵欠,呵欠一个接一个,她甚至顾不上用手遮住嘴,她想到今晚必须冒雨爬上那么陡的山坡,不觉高高地噘起了嘴。
我像她一样感到厌倦。这图的是什么呀?我的天,每天晚上一直爬到郊区,而上头那个住所又毫无吸引我的地方……
雨下大了,我们怎么办?……外面有一些跑得飞快的车夫经过,一路喊着“借光”,把污泥溅到行人身上、他们五颜六色的车灯在大雨中散射出点点火光。一些阿妹和一些上了年纪的太太由此经过,她们撩起了裙子,溅上了泥浆,却仍然在纸伞下满脸堆笑,相互行礼,让她们的木底靴在路石上咯咯作响。街上充满了木鞋的咯噔声和下雨的噼啪声。
幸好我们的穷表弟415也从这儿经过,他看见我们的窘境便停下了脚步,答应帮我们想办法:说是把车上的英国人拉到码头放下后,立刻回来帮助我们,并给我们带来眼下处境中所需要的一切。
终于,我们的灯笼摘下来了,点燃了,付过钱了。对面,还有我们每晚都要驻足的另一个铺子,即阿时太太——糕饼商人——的铺子。我们总是在那儿买点零食在路上吃。这个女糕点商非常活泼,常和我们卖弄风情。她在她那些饰有小花束的一堆堆糕点后面,布置了画屏般的装饰。我们在她的屋檐下边躲雨边等人,由于檐沟的水淌得急,我们尽可能紧贴她的糖果货架;白或红的糖果,很艺术地排列在细嫩、新鲜的柏树枝叶上。
可怜的415,真是我们的大救星!他已经重新露面,这位了不起的表弟,总是微笑着,奔跑着,任凭雨水在他漂亮的裸腿上流淌,却给我们送来两把雨伞,这是他从一位瓷器商人——也是我们的远房亲戚——那儿借来的。伊弗和我一样,一辈子不愿用这种东西,但是他接受了下来,因为这东西太奇怪了:当然,是纸做的、折褶的纸上了蜡和胶,周围还不可避免地画了一圈仙鹤在飞舞。
菊子那种描儿式的呵欠越打越厉害,她变得娇滴滴的,想要抓住我的胳膊,好让人拽着走。
“阿妹,今天晚上,你最好让伊弗君为你效劳,我肯定这样安排对我们三个都合适。”
于是,矮小的她,吊在这大高个儿的手臂上,往上攀登。我在前面开路,提着那盏给我们照明的灯,在我那怪诞的雨伞下,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的火焰。
道路两边,只听水流如瀑布,这场暴雨的雨水全都从山上直泻而下。这条路,今晚显得又长、又陡、又滑。一长串石阶,老也走不完。花园、房屋,层层叠叠、鳞次栉比,黑暗中,空地、树木,都在我们头上摇晃。
长崎似乎和我们一起升高了。但是那边,远处,在蒙蒙雾气中,看来有灯光在漆黑的天幕下闪烁,从城里传来一种混杂着人声、车轮声、锣声和笑声的噪音。
这阵夏雨并未使天气变得凉爽。由于暴雨季节的炎热,郊区的房屋都像货棚似的敞着门窗,我们看得见里面的一切。家里的菩萨和祖宗的祭台前永远点着灯,而所有规矩的日本人都已睡下。在传统的蓝绿色纱罗帐下,可以隐约看见他们一家一户地一排排躺着。他们睡觉、赶蚊子,或扇扇子:日本男人,日本女人,还有日本婴儿,也在他们的父母身边,每个人,年轻的或年老的,都身穿深蓝色印花棉布睡袍,后颈枕在小小的木头支架上。
只有极少数的房子里,人们还在寻乐:隔很长一段距离,才从幽暗的花园上空传来一阵琴声,舞曲的旋律十分费解,快乐中仍透着悲哀。
此刻来到了那秀竹环绕的水井,我们已习惯了夜里在它附近稍作歇息,好让菊子喘上一口气。伊弗要我用灯光照一照那眼井,以便辨认清楚,因为这眼井标志着我们的路已走了一半。
终于,终于,瞧见我们的住房了!大门紧闭,漆黑一片,寂然无声。由于糖先生和梅子太太的细心,我们所有的壁板都关上了。雨水顺着黑色古墙的木板流淌。
这样的天气,不可能再让伊弗下山,沿着海岸转悠,寻找出租的舢板。不,今晚他不回船了,我们要他在我们家住下。再说,在我们的租约里,他的小房间早已准备好,我们马上就能为他收拾出来——虽然他出于谨慎加以拒绝。我们进门,脱鞋,橡淋了雨的猫一样使劲抖掉身上的水,然后上楼走进屋。
菩萨面前,小吊灯已经点燃。房间正中,深蓝色的纱帐已经挂妥。回到家,第一印象极好:今晚,这屋子很可爱。由于寂静且天时已晚,它显得确有些神秘。而且,在这样的天气,回到自己家,感觉总是好的……
好啦,快去收拾伊弗的房间。菊子想到她的大朋友将要睡在她旁边,情绪极佳,振作精神忙碌起来。何况这只不过是将三、四块纸壁极推进滑槽,立刻会形成另外一个房间,形成我们所住的大盒子里的一个格子。我本以为这些壁板是全白的,然而,不!它们每一块上都有灰色的单色画,画的是两只为一组的仙鹤,仙鹤按日本艺术的习惯,一成不变地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只昂着高傲的头,庄重地抬起一条腿;另一只在给自己搔痒。啊!这些白鹤……在日本呆上一个月,它们就让你腻味透了……
就这样,伊弗在我们的屋顶下躺下,睡觉了。
今晚他的睡意比我的来得快。因为我认为发现了菊子久久注视他的目光,以及他久久注视菊子的目光。
我让他落入了这个玩具般的小人儿手中,此刻我很担心已经在他头脑里引起了混乱。这个日本女人,我根本不把她当回事。但是伊弗……从他这方面说来可就不妙了,这会给我对他的信任带来严重的损害……
我听见雨落在我们古老的屋顶上,蝉儿沉默下来。湿土的香气从花园和山间飘进屋里。
今晚我在这个住所里感到极度厌倦,小烟斗的声音比平日更令我恼火,当菊子跪在她的盒子面前吸烟时,我发现了她的平民神情,而且是就平民这个词最坏的意义而言。
我恨她,这个阿妹,如果她把我可怜的伊弗拖下水,我可能再也不能宽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