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天气正热的时候,我出其不意地回到了修善寺。楼梯下面,散乱地放着菊子的木靴和漆皮便鞋。

在我们家,楼上门窗总是敞开的,向阳的一面,垂着竹帘,热气和金色的光线就透过竹帘的稀疏经纬进入屋内。这一回,菊子在我们的铜制花瓶里插的是莲花,我一进门,眼光就落在这些淡红色的杯形大花盏上。

她睡着了,按她午睡的习惯,平躺在地上。

……这些花束,经菊子一摆弄,总是具有多么特别的形态啊!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种日本式的绰约娉婷、一种我们无法给予它的精心制作的韵致。

……她趴在席上睡觉,高高的发髻和螺钿发簪成为卧倒的整个身体的凸起部分。长睡袍的下摆像尾巴一样使她柔媚的身躯变长了,她的双臂伸开成十字形,铺开的长袖像两只翅膀。她的长柄吉他躺在她身边。

她看上去像一个死去的仙女,又像一只蓝色大蜻蜓,被打死以后,让人钉在那儿。

梅子太太跟在我后面上了楼,她总是那么热情、客气,看见菊子不曾小心在意地接待她的老爷和主人,做了一个表示气愤的动作,走过去想把菊子唤醒。

“别喊醒她,好心的梅子太太!要知道她这样子更讨我喜欢!”

我依习俗把鞋子脱在楼下,放在菊子的木靴、便鞋旁边,然后轻轻地、踮着脚尖走进屋,在阳台间坐下。

这小菊子不能永远睡着是多么遗憾!她以这种姿态出现实在非常好看,至少,她不招我讨厌,也许,谁知道呢?要是我有办法更好地弄明白她头脑里或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好了……但是,很奇怪,自从我习惯了和她在一起,非但没有进一步学习日本语,反而忽视它了。我是那么强烈地感觉到,我永远不可能对这种语言产生兴趣……

我坐在阳台间,瞧着脚下的寺院和墓地、树林、青翠的山、沐浴着阳光的整个长崎。蝉儿发出最刺耳的鸣声,振颤得像是空气在发高烧。一切都平静、亮堂、炎热……

然而,依我看,这还不够!世上的事物难道变了么?夏季酷热的中午,在我遥远的记忆里,还能找到更为艳丽、阳光更充足的地方。从前巴力神①在我看来就更强大、更厉害,可以说,这儿的一切只不过是我早年所见的苍白的翻版,一种缺了点什么的翻版。我悲哀地寻思:夏日的辉煌,难道不过如此吗?要不就是我的眼睛出了误差。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难道我所看见的这些还要暗淡下去么?

①巴力神(Baal):古代近东许多民族,特别是迦南人(即今巴勒斯坦人)所崇拜的生生化育之神,主管万物生长,系众神之王。

……在我背后,响起一阵轻微的、忧伤的乐声,忧伤得令人战栗,这声音又尖又细,像蝉儿的歌声一样尖细,抑扬顿挫、如泣如诉,好像某个痛苦、悲哀的日本灵魂,在中午寂静的氛围中,发出柔弱的怨诉:这是菊子和她的琴,她们一道醒了……

她这一招让我很高兴,看见我在那儿,她没有忙着向我问好,却要给我奏点音乐。——任何时候,我都不强制自己做出颇有些钟情于她的样子,但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冷淡了,特别是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然而今天,我转身向她微笑,用手势向她表示:“弹吧,接着弹。我喜欢听你即兴弹奏的奇特的小曲。”这个满面笑容的民族,音乐却如此哀怨,真是怪事。可是,菊子弹奏的音乐显然值得一听……她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曲子呢?多么难以描述的朦胧,每当她以这种风格弹琴或唱歌时,她黄色的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对我说来永远是神秘莫测的吗?……

……突然,砰,砰,砰!有人用枯瘦的手指,在我们楼梯的踏级上敲了三下,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灰呢套服的傻瓜,向我们施礼致敬。

“请进,请进,勘立郎先生!啊!您来得真巧,正好在我几乎要对日本的事情产生幻想的时候!……”

勘五郎先生想要恭恭敬敬向我们出示的,是一份洗衣服的帐单,还有上身的深深一躬,双手放在膝盖上,保持准确的姿势,同时伴以一声长长的、卑躬屈节的送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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