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日。
法国国庆节那天,为庆祝我们的节日,长崎停泊场上旌旗招展、礼炮齐鸣。
唉!整个白天,我老是想起去年在我家老宅子里,在深深的寂静中度过的七月十四日。兴高采烈的人群在外大声喧哗,我却关上大门,谢绝一切不速之客,在葡萄藤和思冬的浓荫下,一直坐到黄昏。我坐的那条长凳,正是从前,我儿时夏天常呆的地方;我拿着练习本,装出做作业的样子。啊!这做作业的时间,我的头脑却在别处转悠:正在旅行,在遥远的国度,在那梦中依稀瞧见的热带森林……这时节,花园里这条凳子周围,墙石的四处,有一些黑蜘蛛之类的丑陋生物居留,它们鼻子贴在洞口,一直窥伺着,随时准备扑向那些晕头转向的苍蝇或正在闲逛的蜈蚣。我的消遣之一,就是拿一株小草或樱桃梗伸进洞里,轻轻地,非常轻地逗弄它们,受愚弄的蜘蛛以为有什么猎物来到,匆匆钻出,这时我却厌恶地缩回了手……是的,去年七月十四日,使我忆起了我那永远逝去的做翻译练习的时光和儿时的游戏。我又窥见了同样一些蜘蛛(至少是从前那些蜘蛛的后代),守候在同样的洞里。我边瞧着蜘蛛,瞧着小草、苔藓,已经沉睡了多年的记忆——小时候背靠古墙、在常春藤庇荫下的夏日生活中的千百种情景,又回到了我的脑际……在我们自己已变得面目全非时,大自然却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再现它最微不足道的细节。这样的亘古不变真是一种令人纳罕的奥秘:几个世纪之中,正好在同样的地方,覆盖上同样一些各类品种的苔藓;每年夏天,总是同样一些昆虫在同样的地方从事同样的活动……
我承认,这段童年和蜘蛛的插曲放在菊子的故事当中有些古怪。但离奇的穿插,中断,绝对符合这个国家的情趣。无论在谈话、音乐,乃至绘画中,都有这样的情况。例如,一位风景画家画完一幅山石画,会毫不犹豫地在天空当中画一个圆圈或菱形,画一个什么框子以便表现某种不协调和出人意料:一个和尚把玩一柄扇子,或者一位女士端着一杯茶。没有比这样离题万里更具有日本特色的了。
再说,我重新忆起这一切,是为了给自己更清楚地标明去年七月十四日和今年的区别。去年今日,待在自我出世以来就熟悉的事物中间,是那么宁静;今年置身于种种异样的事物当中,则动荡得多了。
今天,三个快腿车夫,顶着两点钟的烈日,拉着我们飞跑——伊弗、菊子和我,一人乘一辆颠颠耸耸的车,连成一串——一直跑到长崎的另一端,一座直通山上的巨型石梯脚下,才把我们放下来。
这是诹访神社的石阶,用花岗岩筑成,宽得像是为了让整整一支军队开进去,其宏伟壮观和简单朴实,可与巴比伦及尼尼微的建筑媲美,与周围那些纤弱造作的东西形成了鲜明对照。
我们往上爬呀,爬呀,菊子没精打采,在她那绘着粉红色蝴蝶的黑底纸伞下,显得十分疲劳。我们一直往上走,从一些巨大的宗教牌楼底下通过,这些牌楼同样用花岗岩筑成,形态粗糙而原始。的确,这阶梯和神社牌楼,便是这个民族所能设想的惟一带点雄伟意味的东西了。它们颇令人惊诧,让人感到不大像是日本的。
我们继续往上爬。在这炎热的时刻,巨大的灰色石阶从上到下只有我们三人。在所有这些花岗岩中间,只有菊子的阳伞上画的粉红蝴蝶,投入了些许明亮、鲜艳的色彩。
我们穿过神社的第一重院子。里面有两座白瓷小塔、一些钢灯和一匹玉雕的大马。我们没有在神殿停留,就向左拐进一座浓荫蔽日的花园。它在半山腰形成一方平台,尽里面,有个童柯一茶雅,意思是蛤蟆茶舍。
菊子把我们领到这儿,我们便在上书白色大字的黑帆布帐篷(真是办丧事的模样)下面,找了张桌子就座。两个满脸堆笑的阿妹忙不迭地过来招呼。
阿妹指少女或少妇。这是日本语中最美的词之一。这个词里仿佛包含噘起的小嘴(就是她可笑又可爱地嚼起的那种小嘴),尤其是还包含她们那种不太端正,但却可爱的小脸。①我今后会经常用这个词,在法语中我还没发现有任何一个词可与之完全等同。
①阿妹一词,原音“慕思妹”,按法语拼写为mousme,其中包含mou(噘嘴),还与frimousse(小脸蛋)的部分音节谐音。
日本的华托①想必画下了这蛤蟆茶舍的风景,这片农村景色稍嫌雕砌,但却迷人。茶舍处在浓荫之中,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的树穹覆盖之下,旁边一片极小的湖,里面住着几只蛤蟆。茶舍那吸引人的名字即由此而来。幸福的蛤蟆们在最小巧的人工岛中央细柔的苔藓上溜达、唱歌,人工岛上还装点着盛开的柜子花。时不时地,它们中的一个就以比我们法国蛤蟆深沉得多的歌唱性男低音②,向我们道出它的思考:“呱!”③
①华托(Watteau,1684—1721):十八世纪法国画家,所画人物不再是神、圣人或武士,而是转向以现实生活为题材。
②男中音和男低音之间的声部的旧称。
③蛤蟆的叫声Couac与法语中的“什么?”(Quoi)发音相近,故曰“思考”。
在这家茶舍的帐篷下,犹如置身于这座山外凸的阳台,高高悬在灰色调的城市及其藏在绿树丛中的郊区之上。我们的上下、周围,到处碧树攀缘,林本滴翠,柔嫩的枝叶,全是温带植物那种有点千篇一律的模样。接着,我们瞥见了脚下的深水停泊场,只是缩小、变斜了,在绿成一片的峻岭中间,窄得像一道可怕的、凄惨的裂口,在底部,很低的地方,在那仿佛是黑色的、静止不动的水面上,可以看见今天到处挂满旗帜的那些极小的、像是压扁了的军舰、舰艇和帆船。在那作为主色调的一片浓绿之中,清楚地显现出成千面作为国家标记的光彩夺目的旗帜,为了向远方的法国致贺,全都张挂起来,迎风招展。
在这五彩缤纷的旗海中,散播最多的是白底上有个红球的旗帜,它代表着我们所在的太阳升起的帝国。①
①指日本帝国。
除了练习拉弓的三、四个阿妹外,今天花园里几乎没什么人,周围山上一片静谧。
菊子抽过烟、喝过茶后,也想练练手,去射几箭,这种运动,那时在青年女子中还很流行。射场管理员,一位好心的老大爷,为她挑选了他最好的、饰有红白两色羽毛的箭。她聚精会神地瞄准,目标是涂在一块牌子中间的圆圈。牌子上的灰色浮雕画,画的是一些腾云驾雾的可怕的怪兽。
菊子技艺娴熟,这一点肯定无疑。我们赞美她,恰如她自己所期望的那样。
伊弗平日对所有的技巧游戏都很擅长,也想一试身手,哪知命中率极低。我饶有兴趣地瞧着菊子面带微笑,作出种种妩媚的姿态,用她小小的指头矫正水手的大手,把它放在弓弦上的合适位置,教他摆出正确的姿势……他俩从未显得如此协调,伊弗和我的玩偶,他们是那么和谐,以至于,若不是我对自己的好兄弟有足够的信任,若不是我对这码事压根不在乎,我真的要不放心了。
在花园的静谧和群山淡然的沉寂中,下面的一声巨响突然吓了我们一跳。孤零零的一声响,强烈、有力,以金属震颤的无限延长音持续着……又是一声,更加响亮:嘭!刚起的一阵风把声音传了过来。
“日本卡内!”菊子向我们解释。
她接着射箭,那装有色彩鲜艳的箭羽的箭。日本卡内即日本大钟,钟声又响了!这是置放在我们这座山下的一只青铜铸的大钟。噢!它的声音真响亮,“日本大钟”!停止敲钟以后,人们不再听见钟声时,临空的青枝绿叶仿佛仍在簌簌发颤,空气仿佛仍在无止无休地振荡。
我不能不承认菊子可爱,射箭的时候,为了拉满弓而上身后仰,宽大的袖子滑到肩头,裸露出她像琥珀般光滑,且稍带琥珀色泽的美丽胳膊。我们听见每一箭射出时都伴有鸟儿振翅的声音,接着是干嘣嘣的一响,中靶了,总是如此……
天黑了,菊子回到修善寺,伊弗和我,我们穿过欧洲租界回到船上,我们都有值勤任务,直到明天。这个国际化的区域,散发着苦艾酒的气味,为了庆祝法国国庆,遍处彩旗高悬、爆竹声声。一列列人力车夫,赤裸着双腿,拉着我们胜利号的水手飞奔而过,水手们边摇扇子,边大呼小叫。到处都有人唱我们可怜的《马赛曲》。英国水手生硬地以喉音唱着,速度缓慢,像唱他们的《上帝佑我》一样低沉。为吸引我们这些人,所有的美国酒吧里,自动钢琴都在弹奏《马赛曲》,只是增添了一些可恶的变奏和间奏……
啊!我想起来了,这天晚上还有一桩奇事。回来的时候,我们俩走错了路,闯进一条下等女人聚居的街道。大个子伊弗和一群日本小阿妹搏斗的情景,至今我还历历在目,那是一群十二至十五岁的妓女,身材只齐他的腰带高,她们拽住他的衣袖,想把他拖去干坏事。他边挣脱她们的手边嚷:“啊!天哪!”看见她们这么年轻,这么纤小,这么稚气,却又已经这么厚颜无耻,他惊讶和气愤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