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招待会之后,有几天我得以在肖像上着着实实地下了一番功夫,这时太后觉得画得差不多了,可以题字了,就给出她的名号,要题在画布上端。她有16个徽号,用16个字表示,都得题在画上,再加上公私两方图章,要将它们全部挤进有限的位置里颇非易事。这些字的处理方式被认为是极其重要的细节,在确定大小和字体之前曾经试过许多次。约3英寸长的图章必须放在那16字的两端。字用什么颜色写也经过反复斟酌,最后决定写成红的。两方图章,一方画成红字白底,另一方白字红底。我开始画肖像时并不知道画布上端要放上这些个徽号,所以没为它们留出地位,一旦补加就减少了头部上方的空白,影响了整体效果。这是又一件使我沮丧的事。我并不加人太后和写字的人对题字的讨论,决定将画布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们几天,这么一来他们就可以把那些字加上去了,太后也有时间来慢慢决定它们的颜色。
距此几天之前,太后对我说她希望我为她“多画几幅”肖像,所以我这时就决定开始画第二幅,而且因为这不是幅正式的肖像,我希望画时能多有一点自由。太后决定这次她只穿普通衣服画,不戴满式头饰——满式头饰她只在临朝听政时戴,因为这东西极为沉重,戴得头很累。我开始画这第二幅的那天,她穿了件柔软的蓝色绣花袍。她的头发在头顶心挽成一个笄,造型很漂亮,还别致地插着茉莉花,茉莉花上是一只几可乱真的蝴蝶。她戴的珠宝首饰也显得淡雅别致。我当场请她摆姿势,让我就照她当时这样子画。没有了满式头饰,她的头发样式看上去与她更为谐调,因为满式头饰那种庞大的展翅欲飞似的式样使她显得头重脚轻,更何况她戴了头饰穿了朝服,就不得不戴上许多珠宝首饰。这幅肖像画中她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但不是以那种传统的姿态。我充满希望开始画这幅画,毕竟我对环境和家具有了更多的选择权,不用动不动得按传统和成规了。这幅肖像只是给几个关系密切的人看的,所以我建议她让我把金色的“傻子”和黑色的“海螺”这两条她心爱的狗也画上去,就在她的脚凳旁边躺着。太后高兴地同意了。她吩咐用海螺“过节的衣服”替它妆扮起来,那是两朵扎在它耳朵上的巨大的菊花。哈巴狗傻子对任何如此之类外加的装饰品一概都表示厌恶,我就照它本来的样子画了。太后对画这两条狗的肖像非常感兴趣,似乎觉得把这两只小动物画得能认出来比画她自己的肖像神奇得多。当然,我不得不画得非常快。我画狗的时候她一直坐在我身后,它们如此迅速地被在画布上一笔笔显现出来使她惊讶不已。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并非官中惟一的画师。太后一直供养着一批画师。这些画师装饰宫里用于庆典和游行的数千只灯笼,还绘制戏台上的布景和用于装点我前面说过的扇的花卉。有的人画花卉的技巧极为娴熟,还有一个甚至会肖像画,但他们从来没有近距离见过太后。虽然这些画师官后三品,太后与她的随从经过时他们还是不得不从他们正在作画的院子里撤出来。眼见这些威严庄重、衣冠楚楚的大员们在太后将要到来时被打前锋的太监驱赶出院子,真是觉得好笑。他们的画作通过一名太监呈上太后,太后又通过这名太监传达她的旨意。
我第一次是在菊花时节发现这些画师的。太后的一个院子里有几种新品种,想叫人画下来。一天我去那个院子时看见一些帽上有顶戴的官员在研究这些花。他们当时都严肃地低着头,完全是中国人所习惯的那种威严庄重的样子,后来我发现这些人都是同行。
看着他们那些个方法我感到很有趣——跟我们的大不相同,但得出的结果却是极其具有艺术性。我从未与他们说过话,而是利用我外来的夷人身份从我自己的窗口看他们工作,不过我是严格按照东方方式,将自己仔仔细细地掩藏在帘幕后面的。他们工作的院子距离我休息的地方非常近。为首的画师选好供临摹的花,然后他就全神贯注地一瓣一瓣精心画起来。他工作的时候,其他人站在四周注意地看着,并将同一枝花绘制成一幅幅习作。这精心完成的第一幅习作出来之后,由其中一位画师不太严格地临摹一遍,然后又临摹这后一幅,如此做去,直到得出一幅笔墨淋漓的习作,仿佛是一笔画成的。
菊花盛开的时候,有一天太后允许我在她和女官们去散步时留下来工作。她回来时带给我一种古怪的新品种,一面递给我一面说:“你要猜到咱给这花起的名儿,准有好东西给你。”这是花心紧密、花瓣如丝的新品种之一,像老人的秃头。我对她说我恐怕猜不着,不过我想“它看上去像一个老人的头”。她高兴起来,说道:“可不猜着了。我刚管它叫山叟来着。”
我们仍然每天在花园里散步,散步时总有一些愉快的小事发生,使这些散步变得快乐而又难忘。一天我们在外面休息,太后独自坐在“牡丹峰”之前,皇后和女官们都一起站在稍远的地方。我们旁边是一些侧柏树,皇后捡起一根看上去像孔雀翎子一样的树枝,叫我跪下,让她“封”我。她将这根形状奇特的树枝插在我的头发中间,使它在我脖子上方垂着,看上去像用来赏赐高官大员而装饰在他们官帽上的孔雀翎子。皇后插完之后,叫我站起来,称我为“卡尔大人”。我当时并未取下,不久干脆就把这“皇封”忘了。到我们接着往前走时,被太后注意到了。她那天心事重重,很是伤感,可看见“皇封”之后倒笑了出来,说道:“谁赏给你孔雀翎子了?”我告诉她是皇后。她说那倒是她的特权,不过又说道:“你要是男的,保管也能挣一根,不定还能挣黄马褂呢。你胆子大不是?”她为什么会认为我胆子大呢?她是否有可能听说了,北京的外国人好像都认为经过了拳民运动后我再独自一个进宫去和中国人住在一起,将自己置于太后的权力之下,简直无异于把自己的性命提在手里。
还有一个下午,我们经过朝会大殿的时候走了进去,我获得了细细观察这幢宏伟的大殿的机会。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些珍稀的古旧镶乌银青铜器和令人叹为观止的景泰蓝,因为这里有一些是颐和园中最好的。大殿后面有三架钢琴,两架立式的,还有一架新的大钢琴,是不久前刚运到宫里来的。太后想要我们试试大钢琴,裕庚夫人的两个女儿中有一个是在巴黎学过音乐的,就弹了几首曲子。太后觉得钢琴这种乐器很神奇,不过这么大的乐器就这点音量和音调,未免不够。她叫我也弹弹,接着说她想要看看外国人是怎么跳舞的,要我弹些舞曲。裕庚的两位小姐表演了华尔兹舞,她觉得看着非常好玩。不过她不明白男女怎么能一起跳,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乐趣。她说中国人花钱让人跳舞给自己看,决不会想要自己跳着玩。她好像是觉得那魅力实际上在观赏跳舞的人的优美的动作之中,而不是自己做那些个动作。要是她有机会看到我们拥挤的欧洲舞厅,不知道会说什么。那里几百对男女同时来到舞池里,竭尽全力从人丛中穿过,我想遇上这种跳舞,她一定连看的兴致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