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觉得中国人非常不容易动感情,很不喜欢享受和娱乐,但中国的民间节庆是那么的多,而且社会的各个阶层都广泛参与,超过了世界上任何国家——也许除日本之外。人们从上到下普遍一心一意认真而快乐地投入这些庆祝活动,而宫中对所有的民间节庆也像对宗教仪式一样,其热情显然丝毫不亚于平民百姓。

中秋节俗称团圆节,这时月亮正满,它理所当然地也在宫中得到相应的庆祝。在这些节庆日子宫中戏楼里总有演出,其中有一出戏就是敷演中秋节的传说的。传说是这样:有一天一个皇帝接待了一位来访的仙女。仙女临去时赠送给皇帝一株仙草,说如果他吃了仙草就会长生不老。仙女来过之后不久,皇帝就被叫了出去,暂时把礼物给遗忘了。仙草一直躺在桌上。皇帝不在御座房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侍女走了进来,见到桌上的仙草,她带着孩子气的好奇心理尝了一尝,觉得味道不错,就把整整一株全吃了下去。当皇帝重新想起仙女给他的宝贵礼物之后,赶忙返回御座房,要将它从桌上取走。但他震惊地发现,仙草已经失踪了。他得知只有那小侍女到御座房来过之后,就将她叫来问,想知道她把仙草怎么了。当他发现她已将仙草吃了,就下令处死她,以便弄回仙草。太监们还没来得及执行他的旨意,咒语开始应验了,小侍女感到自己长出了长生的翅膀。凭借着这副翅膀,她飞上了天,躲进了月宫。她至今仍生活在月宫里,带着她的宠物小白兔,那是她飞离地面时抱在怀里的。她现在是神仙了,在月宫中合着不死药,白兔也分享着她的长生不死,总在月宫门槛上对外张望着。

这出以小侍女为主角的戏是太后的演员在中秋节那天演的,那天的最后一出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舞台造型之一。中国人的灯彩装饰取得了最具艺术性的效果,采用的手法也最为简单。舞台上呈现出一个满是发光的莲花的湖,圆圆的月亮在上面浮动。湖心一朵巨型莲花上泰然而安详地坐着一尊巨大的金佛,发光的鸟作为长生不死的象征在湖的上方盘旋。据认为整个造型所表现的是佛教中的涅集,这时灵魂融人了大自然,成为大自然的一份子。真像童话一样!

女官们是在太后的包厢里用的晚餐,这美丽的灯彩造型还未完全结束,我们就不得不匆匆赶去加入皇上、太后了。他们已经动身去花园,庆典仪式将在那里举行。皇上、太后和女官们像往常去赴大典一样穿了盛装,那长长的队伍之中另有数百个太监手提灯笼相伴前行。全体像一条通体发光的巨大的长虫,婉蜒地过了长廊和花园小径,来到万佛寺下湖上宽敞的汉白玉石平台上。

这里,庞大的汉白玉石牌楼前的空旷地带竖起了一幢灯彩灿烂的花牌楼,还摆着一张供桌,上面供着通常那些堆叠得高高的水果,还有花和酒。月光柔和地照耀着,而在西方,落日的壮观仍然未消。为中秋节而搭建的牌楼全由菊花构成,上面题着“桂华皎洁”,宇是用一朵朵白花拼起来的,仿佛发光的星星。

皇上、太后首先向月亮弓身伏拜,将所献的花放上供桌。然后皇后和女官们也在太监好听而有节奏的吟诗声中照此而行。中国人的“宣叙调”是很有音乐性的,在外国人听来,比他们的音乐好听得多。太监们所吟的那首咏月诗由两种声音以交替的节奏吟诵,效果极好。吟诵完毕之后,供品被付之一炬,被焚化的还有一根根香料和一个个纸剪的稀奇古怪的图案。所有这些都被浇上了供桌上能助燃的酒,月光下火苗窜得比平台中央的大铜鼎上巨大的香炉高出了许多。这样的场面真是难得一见——锦衣丽服的女官们拥着太后和皇上围在火光冲天的香炉四周,香炉里窜出的火苗将她们服装上的珠宝和金绣照耀得眼花缭乱。手提灯笼的太监在这光彩夺目的中心外形成了一圈亮度稍逊的光。这幅奇异的图画上方,明亮的中秋月放射出难得的灿烂光芒,仿佛是想显示它自己无愧于这光彩夺目的一群的顶礼膜拜。

待到香炉里不再有火苗窜出,待到香炉盖的缝隙里唯有香料的白烟袅袅盘上,皇上、太后就走了。打着灯笼的队伍跟着他们来到湖畔,汉白玉石平台下停泊着宫中所有的船,全都被照耀得雪亮。皇上、太后下船时,太监们高高提起手中明晃晃的灯笼,或是沿平台站着,或是跪在通往水中的台阶上。御船两旁的两条船上,太监们举起手里的灯笼来表现“安”、“丰”两字。千万只灯笼在湖中形成倒影,湖水亮成一片,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翩翩起舞。西部的天空仍然留有一抹淡淡的落日的余晖,而灿烂的月亮的倒影已经像液体的钻石一般在湖面上到处闪闪发光了。当我们到达御码头时,那两根高柱上弧形的大灯在湖面上映出了弯弯曲曲的长长的倒影,忽闪忽闪地伸展得很远,其赏心悦目几乎并不比圆圆的月亮逊色。

虽说宫中这些节庆每次我都参加的,但我的绘画工作并非停滞不前,不过我盼望有更多机会来静静地研究太后的这幅肖像,盼望在工作上能有稍微再多一点自由。我还觉得我需要更多时间来画。我热切地希望在太后不摆姿势时也能画几笔,最后决定请求她允许我上午为她画过一会儿之后不再跟随她和女官们去散步,而是接下去画。当我发现了太后性格中如此迷人的一面之后,即使将这些愉快的散步放弃一次,对我都是一大损失,但我感到这事别无其他选择。有几次太后勉强同意我不跟着去,可她似乎是觉得把我丢在一边不管从她这方面说是有失待客之道了,这种时候散步时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就比平时短。别人都自顾自玩乐,可她看来对我的工作是的确关心,弄得我没多久就不好意思再提出要留下来工作了。我只能尽量利用我所能支配的时间。

那些愉快的日子里我遇到的美中不足的事,并不限于画画的时间和研究作品的机会太少。随着肖像的进展,我发现自己连续不断地与中国传统的绘画观念形成冲突。他们希望细部越详细越好,不想要阴影。如果只考虑太后一个人的话,她很有鉴赏力,人也开放,最后总会给我更多自由;但她也不得不遵守传统,在绘制中国帝后的肖像时,根本无法想人非非。传统和成规必须不折不扣地得到遵循才行。

绘制太后的肖像给我一个做一件真正别具一格的事的绝好机会,可我发现中国的传统和成规这一铁链最后终将把我完全束缚住。我不能挑选一件家具,甚至也不能按照构图法安排一条横纹。在每一个细节上我都不得不遵从几个世纪以来的传统和成规。不能有阴影,只能有微乎其微的透视,每件东西的颜色都必须涂得均匀到失去凹凸感和生动的效果。当我明白我将不得不运用传统的方法来表现太后那异常吸引人的性格、将它平庸化时,我就不再对我的工作充满开始时的那种热情了。我头痛连连,内心反抗激烈,花了很大的劲才安下心来做这不得不做的事。

不过太后对我的沮丧一无所知,她似乎对那幅画当时的进展非常满意——甚至满意到问我是否想让康格夫人来看看。我当然说想。于是一封请柬就通过外务部发了出去,邀请康格夫人来看肖像。

太后要在御座房接待康格夫人,而那是我画画的地方,所以那天我显然没法工作了。我满心以为肖像也会展示在御座房里的,因为只有那里才有充足的亮光,不料康格夫人竟使我失望地被请到了平日收藏那幅肖像的小间里去看画。我们进去之后,总管太监郑重其事地将“圣容”上所蒙的黄罩子去掉。这画平挂在墙上,光线太糟,又有令人讨厌的反光。而且太后和她的随从都在,小间显得很拥挤,根本无法一次就看清楚整块画布。但康格夫人觉得肖像画得很像,又十分喜欢画像眼睛里传神的表情,而正好肖像上半部分光线也还过得去,于是评论也就仅止于此了。

这第一幅肖像表现的是皇太后坐在她心爱的一张广式雕花宝座上,人物大小与真人同。她一手执朵花,一手放在一只黄色的靠垫上。她搁在盘龙脚凳上的镶珠宝白色小山羊皮鞋底小绣花鞋在袍子底下露出了一只鞋尖。她的面部被展示了四分之三,眼睛注视着来看面的人。宝座后面,靠右,是一个栽着她心爱的兰花的花盆。作画时用的是大平光。画布的尺寸为4乘6英尺。画面上除了太后身着明黄色的朝服之外,一点没有剩下地方来画任何表现她的品级的象征物或识别标志。

这就是自古以来的现实,而我梦想着画的太后是腰背笔直地坐在清朝宝座上的,姿态如同佛像,一只美丽而丰满的膀子和形态曼妙的手搁在高的一边,以其优雅与宝座质朴的线条相对照。我将把她置于最大的一只宝座之上,以突出她身量的娇小。惟一占压倒一切的地位的,应该是她那极其具有吸引力的个性。宝座左边,我将放上一只宫中那种巨大的火盆,火盆中蓝色的火焰跃向半空,强烈的光在她的首饰上和她服装丰富的招纹上处处闪烁着。精美的青铜古香炉内冒出淡淡的青烟,把所有这一切都包笼其中。画面底部,她的脚下,从左到右,应该是扭曲而张牙舞爪的双龙。这一永恒的女性,以她那深不可测的眼睛里闪现出的永恒的谜,应该用近乎残酷的穿透力将她四周的神秘一眼看穿。她面庞的光彩应该从这昏暗的房室之中向外发散,恰似她个性光彩的发散的超乎真实环境。我将在这张个性化的脸上表现出她所有的内在力量,突出其中的每一特点,而不是哪怕稍稍将它揉平。

慈禧皇太后个人和她的环境所能提供的可能性,最缺乏想像力的画家也能看得出来,而我却不得不遵从自古以来的传统和成规,这样我自然就灰了心。可是她的个性一直是我的安慰——对她人迷的研究使我快乐,使我宽慰。她的脾气性格不断地以崭新的面目呈现在我的眼前。宫里的一切人、一切事物在她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她远比其他一切吸引人,这倒并非因为她是宫廷里的第一人,而是因为她确确实实非常吸引人,即使处于任何别的位置也会这样。无怪乎只要她一笑,整个宫廷就会欢乐起来——她的笑容实在迷人。无怪乎只要她一皱眉,整个宫廷就会战战兢兢,她在任何心境中都会激起别人相似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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