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好些了。我一向十分注意起居,保护自己不让冷风吹着,应时令的菜肴吃起来也有节制,喝的是上等的红葡萄酒,睡觉盖我自己的被单。我还能活很长时间。我五十岁的时候,他们让我们下马,把我们送上前线;年纪大的都留在基地上,这是命令,可是我的顶头上司——也是我的紧邻沃尔特·维纳布尔斯说:‘亚力克斯,你的身体和那些小伙子一样棒。’我当时确实是这样;现在我还是这样,只要我还能够呼吸。
“没有空气。丝绒帐下一丝风也没有,当夏天来临的时候。”马奇梅因勋爵说着,他已经完全忘却了那根深叶茂的谷物,渐渐胀大的果实,吃多了的蜜蜂在他的窗外闷热的下午阳光里悠闲地寻觅蜂巢,“当夏天来临的时候,我就会下床,坐在户外,更舒畅地呼吸了。
“谁会想象得到,所有那些小小的金做的人物,那些在自己的国家里都是些绅士的人,不呼吸还能够活这么长时间呢?就像煤层里的癞蛤蟆,在矿井下面的深处,无忧无虑。天晓得,他们为什么要给我挖一个洞?难道一个人就得在自己的地窖里活活闷死吗?普伦德,加斯顿,给我把窗户打开。”
“窗户都敞开着呢,老爷。”
一只氧气筒放到他床边来了,上面有一个长长的软管,一个面罩,还有洋他可以自己操作的小活塞。他老是说:“里面空了;护士瞧吧,没有什么气出来了。”
“不,马奇梅因勋爵,里面满极了,请看这个球形玻璃管里的气泡就知道了;压力也很足,请听,你没有听见里面发出的嘶嘶声吗?马奇梅因勋爵,试着慢慢呼吸,要从从容容地,这样你就会得到好处了。”
“像空气那样自由,大家都这么说——‘像空气那样自由’。而现在却把我的空气装在一只铁筒里给我。”
有一次他说:“科迪莉娅,那个小教堂怎么样了?”
“爸爸,妈妈死了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它关闭了。”
“那小教堂是她的,是我送给她的。我们一向是我们家族里的建筑者。我为她建的这座小教堂,就建在亭子背阴的地方;那是在旧围墙后面用旧石料重建的;这是建成的新房子的最后一部分,也是第一个消失的。在战争爆发以前一直有一位牧师。你们还记得他吗?”
“那时我还太小呢。”
“然后我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个小教堂里祈祷。这教堂是她的。这是她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回来打搅她祈祷。人们都说我们是为自由而奋斗。我获得了自己的胜利。这是罪过吗?”
“我想是的,爸爸。”
“在向苍天呼喊复仇吗?你想想,这不就是他们把我关在这个洞穴里,带着一罐空气,伴着沿着墙站着的、没有空气也能生活的黄皮肤的小人们的原因吗?你是这样想的吗,孩子?不过风不久就会来的,也许是明天,到那时我们又可以呼吸了。坏事对我倒成了好事。我明天会好些。”
就这样,直到七月中旬,马奇梅因勋爵躺着奄奄一息了,为活下去而进行的挣扎把他拖得完全精疲力竭。后来,由于预计不会迅速恶化,科迪莉娅就去伦敦到她的那个妇女组织看看有没有什么“紧急情况”。这天马奇梅因勋爵的情况突然恶化了。他默默地躺着,一点儿声息也没有,费力地喘着气;只有他那睁着的眼睛,不时扫一扫屋子四处,表示他还有知觉。
“是不是快不行了?”朱莉娅问。
“这可没法断定。”医生回答,“当他快要死的时候,很可能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他也许还能从现在的发作中缓过来。关键是千万别打搅他。一点点惊扰也会是致命的。”
“我要去找麦凯神父。”她说。
我并不诧异。整个夏天我看出来她想的就是这个。她走了以后我对医生说:“我们必须制止这种瞎胡闹。”
他说:“我的责任是管病人的身体。我的责任不是同人家辩论活着好还是死了好,或者争论一个人死了以后怎么样。我只是想方设法让他活着。”
“你刚才说的是,任何惊扰都会置他于死地。而对于一个怕死的人来说,比如就像他这样怕死,难道还有什么能比给他带来一位神父——这位神父又是他有精力时曾经赶走的——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事吗?”
“我想,这也许会置他于死地。”
“那么你还不加以制止吗?”
“我没有权利制止任何事情。我只能提供意见。”
“卡拉,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愿意使他不快乐。现在只有一个希望了;希望他不知不觉地去世。但是我还是愿意这儿有一位神父。”
“那你可不可以好好劝劝朱莉娅让神父别进来——一直等到他不行了才来?那以后神父进来也就没有危害了。”
“我会请求她让亚力克斯快乐,好吧。”
过了半小时,朱莉娅带着麦凯神父回来了。我们大家在图书室里见了面。
“我已经打电报告诉布赖德和科迪莉娅了,”我说,“希望你能够同意,等大家都到齐了以后再说。”
“他们要在这儿就好了。”朱莉娅说。
“你不能单独承担责任。”我说,“其他的人都反对你。格兰德医生,请你把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告诉她。”
“刚才我说看到神父引起的震惊,可能会置他于死地;如果不惊吓他,他也许会熬过这次发作。作为一个医生,做任何惊扰他的事情,我一概反对。”
“卡拉,你呢?”
“朱莉娅,亲爱的,我知道你是想尽力把事情办得很好,可你要知道,亚力克斯并不是一个信教的人;对宗教的态度他向来是嘲弄的。我们万万不能趁着他现在身体虚弱的机会,以此来安慰我们自己的良心。如果他没有了知觉时麦凯神父再到他跟前去的话,那么就可以用妥当的方式把他安葬,是这样吗,神父?”
“我去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医生说完就离开了我们。
“麦凯神父,”我说,“你也知道你上次来时马奇梅因勋爵是怎么对待你的,难道你以为他现在可能改变了吗?”
“感谢上帝,靠神的恩典,是可能改变的。”
“也许如此,”卡拉说,“在他睡着了的时候你可以溜进去看看,对他念念赦罪文;他不会知道的。”
“我见过许多男男女女去世,”神父说,“我从来没见过谁在临终时刻会不愿意我在身边。”
“可是他们是天主教徒啊,而马奇梅因勋爵除了名义上,根本就不是个天主教徒——无论如何,已经有很多年不是了。他是一个天主教的嘲弄者,卡拉就是这么说的。”
“基督来召唤的不是善人完人,而是要罪人来忏悔。”
这时医生回来说:“没有什么变化。”
“喂,医生,”神父说,“我怎么会惊扰什么人呢?”他先是把他那漠然的、纯洁的、乏味的面孔转向医生,随后又转向我们,“你们知道我要做什么吗?这件事情很小,没有什么排场。你知道,我没有穿专门的服装。我就像现在这样去。他看过我现在的打扮。没有什么使人惊恐的。我只打算问问他是否对他自己的罪孽感到追悔。我希望他做出很小的一点同意的表示;不管怎样,我希望他不要拒绝我;然后我就祈求上帝饶恕他。然后,虽然这一点并不很重要,我还希望给他举行涂油式。这没有什么,只是用手指碰一碰,只是从这个小盒里蘸一点油,看,对他完全没有害处。”
“哦,朱莉娅,”卡拉说,“我们应该怎么说呢?让我去跟他讲一讲吧。”
她去了中国式客厅;我们默默地等着。在我和朱莉娅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不一会儿卡拉回来了。
“我觉得他并没有听见,”她说,“我认为我知道该怎么向他说的。我说:‘亚力克斯,你还记得从梅尔斯蒂德来的那个神父吗。他来看你时,你非常任性。你伤了他的感情。现在他又在这儿了。我希望你就看在我的面上见见他,做个朋友。’但是他没有回答。如果他失去知觉,那么看到一位神父也就不会让他不高兴了吧,是不是,医生?”
原来一直默默地站着不动的朱莉娅这时突然移动了。
“医生,非常感谢你的劝告。”她说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承担全部责任。麦凯神父,现在请你来看看我父亲吧,”她连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就带着神父向门口走去。
我们大家也跟着去了。马奇梅因勋爵还像我早晨看到时那样躺着,不过这时他的眼睛阖上了;他的双手放在被单上面,手心向上;那个护士的手指在给其中一只手诊脉。“请进,”她乐观地说道,“你们现在不会打搅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