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题并不是第一次提出的。当初马奇梅因勋爵刚到的时候,那位教区神父——由于小教堂已经关闭了,因此在梅尔斯蒂德就有了一所新教堂和一个教务评议会——到这里来作礼节性的拜访。科迪莉娅又是道歉又是赔不是,敷衍了他一阵,可是等他一走,她就说:“现在不行。爸爸还不需要他呢。”

这时在场的有朱莉娅、科迪莉娅和我;我们每个人都有话要说,开始要说,经过考虑又不说了。因此我们四个人之间绝口不谈这个问题。可是当朱莉娅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说:“查尔斯,我看宗教问题将来是个很大的麻烦。”

“他们就不能让他平平安安地去世吗?”

“他们所谓的‘平安’是具有截然不同的含义的。”

“这样做会是一种粗暴的行为。谁也说不清楚他一生中对宗教的想法。他们现在会来的,趁他神不守舍,又无力反抗的时候,他们会要求他在临终忏悔的。直到现在我对宗教还是抱着一定的尊敬。如果他们干这样的事,那我就知道了人们关于教会所说的种种蠢话都是真实可信的了——也就是说教会搞的全都是迷信和诡计。”朱莉娅一句话也没有说。“你不同意吗?”朱莉娅还是一言不发,“你不同意吗?”

“我不知道,查尔斯,我实在不知道。”

尽管我们当中谁都不提起这件事,可是在马奇梅因勋爵患病的这几个星期当中,我始终感到这个问题是存在的,越来越突出了。当科迪莉娅每天一大早就开车出去做弥撒的时候,我看到了这个问题;当卡拉开始跟她一块去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这个问题;这片小小的乌云,和巴掌一般大小,就要膨胀起来,在我们中间掀起一场暴风雨。

这时布赖兹赫德以他沉重而又无情的方式,把这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

“咦,布赖德,你认为他会同意吗?”科迪莉娅问道。

“我一定设法使他同意,”布赖兹赫德说,“我明天就把麦凯神父带到他这儿来。”

乌云愈聚愈浓,没有消散;我们当中谁都不说话。卡拉和科迪莉娅回病房去了;布赖兹赫德找一本书,找到了,就离开了我们。

“朱莉娅,我们怎么制止这桩蠢事呢?”

她一时没有回答,后来说:“为什么我们应该制止呢?”

“你像我一样了解。这确实——确实是一件不恰当的事情。”

“我算什么人,还能反对什么不恰当的事情呢?”她悲伤地问。“话说回来,这样做会有什么害处吗?还是去问问医生吧。”

我们问了医生,他说:“这很难说。当然可能惊吓了他,另一方面,我也知道一些病例,这种做法对病人反而起到一种意想不到的镇静作用。我甚至还看到过这种做法起了积极作用。当然对亲属来说,这通常也是极大的安慰。实际上我认为这是应该由马奇梅因勋爵自己来决定的事。请注意,千万不要操之过急。马奇梅因勋爵今天特别虚弱,不过明天他又会强壮起来的。等一等再做不是很平常的事吗?”

“唔,医生没有解决什么问题。”等我们离开了他时,我对朱莉娅说。

“解决问题?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处心积虑不让我父亲做临终仪式呢?”

“因为这样做不过是一大套魔法和虚伪罢了。”

“是吗?无论如何,这一套搞了已经差不多两千年了;我不懂你为什么现在突然发起脾气来。”她提高了嗓门。近几个月来她动不动就发怒。“看在基督的面上,你可以给《泰晤士报》写文章,到海德公园去发表演说,去发动一场‘反对罗马天主教’的闹剧吧,但是不要就这件事来烦扰我。我爸爸见不见教区神父,这和我或者和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我理解朱莉娅的这种激烈的情绪,和那次在月光下喷泉旁控制着她的那种心情一样,我模糊地猜到这种心情的来源。我也知道靠语言是无法使它平息的;而且我也无法再说什么,因为对于她的问题我心里还没有答案。我意识到,不止一个人的命运在等待裁决;还意识到高坡上的雪块开始滑动了。

第二天早晨布赖兹赫德和我一起吃早饭,在座的还有刚刚下班的夜班护士。

“他今天精神好多了。”她说,“他差不多踏踏实实睡了三个小时。加斯顿来给他修面的时候,他还挺爱讲话的呢。”

“好,”布赖兹赫德说,“科迪莉娅去做弥撒了。她要把麦凯神父带到这儿来吃早饭。”

我以前和麦凯神父见过几次,他是个矮胖、温和的中年格拉斯哥—爱尔兰人。每当我们见面的时候,他总爱问我这样一些问题;“赖德先生,现在你是不是会说画家提香比画家拉斐尔的确更富于艺术性呢?”更使我为难的是他想起我的回答,问我,“赖德先生,上次我有荣幸见到你时,你说过一番话,我还牢记在心,不知道现在这样说是不是正确的,就是画家提香……”而且通常是以这样的见解来结束谈话的,“啊呀,赖德先生,一个人有你这样的才能、又有时间来发挥这种才能的人是多么快乐啊。”科迪莉娅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他这种语调。

这天早晨他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饭,浏览了一下报纸的大标题,接着他用一种职业上的活泼态度说道:“喂,布赖兹赫德勋爵,你看看,那个可怜的人愿意见我吗?”

布赖兹赫德把他带到门外;科迪莉娅也跟着出去了,就剩了我一个人留在早餐桌子旁边。不到一分钟我就听到他们三个人在门外说话的声音。

“……只好抱歉了。”

“……可怜的人。请注意,这是要见一张陌生的面孔;你相信我好啦,这是——一个意外的陌生人。我很理解。”

“……神父,我十分抱歉……这么远把你找来。”

“科迪莉娅小姐,千万不要介意。嘿唷,在戈鲍尔家我还挨过瓶子揍呢……要给他时间。我以前遇到过几个更糟糕的病人,却死得更美。为他祈祷吧……我以后再来……如果你们不见怪的话,我就去看看霍金斯太太。不错,的确,我认识路。”

然后科迪莉娅和布赖兹赫德走进屋来。

“我猜,他这回去没有成功。”

“没有。科迪莉娅,等麦凯神父从保姆那儿下来,你是不是可以开车送他回去?我要给贝里尔打电话,看看她要我什么时候回家。”

“布赖德,这太糟糕了。我们怎么办呢?”

“此刻,凡是我们能做的我们都做了。”他说着走出了房间。

科迪莉娅脸色阴沉。她从盘子里叉起一片火腿,在芥末里蘸了蘸,吃了。“该死的布赖德,”他说,“我知道不成。”

“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知道吗?刚才我们排成一行进去。卡拉正在高声给爸爸念报纸。布赖德说:‘我带了麦凯神父来进你了。’父亲说:‘麦凯神父,恐怕你带他到这儿来是误会了。我还没临终哩。我已经有二十五年不参加你们教会的各种仪式了。布赖兹赫德,把麦凯神父领出去吧。’于是我们全体向后转,走出来了,我听见卡拉又开始给爸爸念起报纸来。查尔斯,就是这些了。”

我把这消息带给朱莉娅,她正躺着,旁边的小桌子上堆着许多报纸和来信。“巫师走了,”我说道,“那个巫师已经走了。”

“可怜的爸爸。”

“这下可叫布赖德大失所望了。”

我感到胜利了。我是对的,而其他的人都错了,真理胜利了。自从那晚在喷泉旁边我感到悬在我和朱莉娅头上的威胁已经给排除了,也许永远被消除了。然而还有一个——现在我可以直言不讳——另一个没有表达、也无法表达出来的、不够光彩的小小胜利,我曾偷偷地为之庆幸了一番。我认为这天早晨发生的事情使布赖兹赫德离他的合法继承权更远了。

在这一点上我猜对了;伦敦的律师们差遣了一个人来。一两天后这人来了,全家上下都知道了马奇梅因勋爵立了一个新的遗嘱。但是我错在认为关于宗教的争执已经风平浪静了,这场争执在布赖兹赫德待的最后一个晚上吃完晚饭后又爆发了。

“……爸爸说的是,‘我还没有临终呢,我已经有二十年不参加教会的各种仪式了。’”

“不是‘教会’,而是‘你们的教会’。”

“我看这没有什么区别。”

“大有区别。”

“布赖德,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我认为他说的是正经话。他的意思是说他一直不很习惯经常接受各种圣礼,由于他还没有到临终,所以他——还不打算改变他的习惯。”

“这简直是诡辩。”

“当一个人想要把话说得确切些,为什么别人总认为他在诡辩呢?他的清清楚楚的意思是这一天他还不想见一位神父,可是当他临终的时候他就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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