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以前,我对于家庭的天伦之乐在感情上从来不太在乎,”他说道,“可是坦率地说我还是很害怕一种前景——就是贝里尔将来会处在当年我母亲所处的地位上。这样一对不相称的夫妇为什么要无儿无女地坐在这里,眼看这所大宅子在他们眼前慢慢地颓败呢?不瞒你们说,我是不喜欢贝里尔的。
“大概糟就糟在我们是在罗马会见的吧。在别的什么地方她也许会得到我更多的同情吧。但是如果一个人真地考虑一下,我在什么地方跟她见面就不会感到反感呢?我们在拉尼尔里餐馆吃的晚饭;这是一家安静的小餐馆,多年来我常常光顾——你们无疑也是知道这地方的。贝里尔显得非常喧宾夺主。我当然是东道主啦,可是听到贝里尔逼我儿子吃饭菜的声调,别人还会以为是另外一种情况哩。布赖兹赫德一向是个嘴馋的孩子,一个从心眼里关心他的妻子应该想办法约束他。不过,这种事毕竟关系不大。
“她肯定听说了我是一个生活不检点的男人。她对我的态度我只能称之为捣蛋。一个下流的老头,这就是她对我的想法。我估计她以前遇到过一些下流的老海军将军,并且知道应该如何同他们应酬……我不打算重复她说过的话了。我给你们举一个例子吧。
“那天早晨他们去梵蒂冈去听布道;也就是为他们的结婚祝福——当时我并没有很在意地听——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我想无非是以前的某位丈夫、某位教皇那一类事情而已。她却活灵活现讲起来,她如何同一伙新婚夫妇一起去参加更早些的仪式,这一行人当中大部分是各个阶层的意大利人,还有一些穿着结婚礼服的单纯的姑娘,她们彼此互相恭维,新郎们有不住地瞟着姑娘们,拿自己的那位和别人的进行比较,诸如此类的话。接着她有说:‘这回,当然是咱们私下里说,不过你知道吧,马奇梅因勋爵,我当时就觉得在新娘当中我似乎算是头一号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真够鄙俗不堪,我当时还没有完全揣摸出她是什么意思。是她挖空心思要得到我儿子的徽号呢,还是,你们想想看,还是她考虑到我儿子无可置疑是个童男呢?我猜测是后者。无论如何,那一晚上我们就是这样说说玩笑打哈哈过去的。
“我认为她住在这儿绝对不会很适宜,你们觉着呢?以后我该把这地方留给谁呢?限定继承权利到我这儿就算完了,你们知道吧。塞巴斯蒂安,我的天啊,就不必谈了。谁想要它?谁呢?卡拉,你想要吗?不想要,当然,你是不会想要的。科迪莉娅呢?我考虑要把这所房子留给朱莉娅和查尔斯。”
“当然不行,爸爸,这是布赖德的。”
“也是……贝里尔的吗?哪天我得赶快叫格雷格森到这儿来,快把这件事考虑一番。现在是时候了,应当把我的遗嘱修订好;这地方充满了反常乖戾的事情和背离潮流的人物……我还是非常喜欢把朱莉娅安顿在这里的;今天晚上多么美好啊,亲爱的;而且总是这样美好;非常合适,合适多了。”
这话说过不久,他就派人去伦敦找他的律师来,可是当律师来的这一天,马奇梅因勋爵的心脏病复发了,因此不能见他。“时间还充裕,”他在费劲地喘着气中间说,“哪一天等我身体好一些再说。”不过选择继承人的事情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而且他还常常谈到我和朱莉娅应该在什么时候结婚,我们在什么时候可以得到这个庄园。
“你觉得他真打算把这所庄园给我们吗?”我问朱莉娅。
“是啊,我想他是这么打算的。”
“可是这对布赖德太可怕了。”
“是吗?我倒觉得他对这个地方并不十分在意。我很在意,知道吧。他和贝里尔在别处小一点的地方住会觉得更满足。”
“你打算接受吗?”
“当然啦。这是爸爸本人愿意赠给我们的嘛。我认为你和我住在这儿会很快乐的。”
这给我展现了一个前景,这个前景一个人在大路转弯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像我当初和塞巴斯蒂安在一起第一次看到过的那样,一片与世隔绝的幽谷,一片比一片低的湖泊,前景是一片旧宅,世上的其余东西都被丢弃和遗忘了。这是一个拥有自己独特的安宁、爱情和美的天地;这是一个在异国露营地的士兵的梦;这种前景也许正如在经历了许多天沙漠中饥饿的白天和豺狼出没的黑夜之后,一所神殿的高高的尖顶所提供的前景。如果我有时被这种幻象迷住,难道我就该责备我自己吗?
病重的几个星期好不容易挨过去,这所房子里的生活随着病人颤颤悠悠的精力亦步亦趋地挨过去。也有过几天,马奇梅因勋爵穿戴停当,这时他站在窗前,或者由他的男仆搀扶着,穿过一楼的几个房间,从这个壁炉旁走到那个壁炉旁,也有几天客人来来往往——邻居、佃户或是从伦敦来办事的人——这时一包包的新书被打开并加以讨论,一架钢琴也移进了那间中国式的客厅;在二月底有一次在一个意外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他吩咐把汽车开来,他竟一直走到前厅,穿着那件皮大衣,坐车到了大门口。这时他突然又对乘车出游没了兴趣,说道:“现在不去了。以后再说吧。到夏天哪一天再出去。”然后又挽着仆人的胳膊给领回他的椅子那儿去了。有一次他一时兴趣要换换房间,于是就详细地吩咐如何搬到那间彩绘客厅里去。他说,这间中国风格的屋子妨碍他休息——他在夜里要让所有的灯都亮着——可是随后又灰心丧气,所有的命令都取消了,他仍然住在原来的房间里。
在其他的日子里,他高高地坐在床上,用几个枕头支撑着,费力地喘着气,整个住宅就寂然无声。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希望我们在他周围,黑夜白天,让他一个人待着他受不了。当他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的眼光就跟着我们转来转去,如果有谁离开了房间,他就会露出难过的样子;卡拉在他身边已做就是好几个小时,靠着枕头挽住他的胳膊,这时她就说:“没有关系,亚力克斯,她就会来的。”
布赖兹赫德和他的妻子度完蜜月回来,在这儿住了几个晚上。这时正赶上马奇梅因勋爵身体不好的时候,他不让他们靠近。贝里尔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作客,如果她不对这个几乎已经是她的家而现在又垂手可得的地方感到很大兴趣的话那倒是很不正常的了。贝里尔很正常,她在逗留期间把这所房子里里外外勘测了个仔细。看来因马奇梅因勋爵的疾病而造成的乱七八糟的局面,需要大加改善;她有一两次谈到她访问过的政府大厦与布赖兹赫德规模相仿的各种机构的管理方法。白天,布赖兹赫德就带着她去拜访各个承租人,晚上她就跟我谈绘画,再不就和科迪莉娅谈医院,或者和朱莉娅谈衣服,充满了愉快的信心。而背信弃义的阴影,以及他们的正当期望即将落空,这一切只有我这一方才知道。跟他们在一起时我很不自在;不过我这种态度对布赖兹赫德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在他常来常往的腼腆的人们的小圈子里,我的内疚并没有被他发现。
最后,情况愈来愈明朗,马奇梅因勋爵不想多看到他们。老人只允许布赖兹赫德单独在他面前待一分钟来告别;随后他们就走了。
“我们在这儿也无事可干,”布赖兹赫德说,“而且对贝里尔来说也很痛苦。如果病情恶化,我们会再回来的。”
这时疾病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长,也愈来愈频繁了;这时雇用了一名护士。“这样的屋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说,“哪儿也不像这里,什么样的方便设施都没有呀。”她还努力想把她的病人搬到楼上去住,楼上有自来水,还有一间可供她使用的化妆室,还有一张她可以“巡回活动”的——她习惯如此——“合用的小床”,可是马奇梅因勋爵不愿意动。不久,由于他连白天黑夜都分辨不出来了,这时又安插了第二个护士;专家们又从伦敦赶来;他们提出了一个新的而且颇为大胆的治疗方案,可是药物对他的身体已经不起作用了,吃下去也没有效果。不久,他已经不存在什么发病的问题了,只是在迅速垮下去的过程中的短暂波动而已。
布赖兹赫德给叫来了。当时正在复活节的假期,贝里尔正忙于照顾她的孩子们。他一个人来的,在他的父亲床侧默默地站了几分钟,他的父亲也坐着默默地看着他,然后他就离开了屋子,爱图书室里找到我们,他说:“爸爸该找一位神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