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今天我身体很不舒服;这趟旅行简直弄得我散架啦。本来该在多佛住上一夜的。威尔科克斯,你给我准备的是哪些房间啊?”
“您原来住的那些,老爷。”
“不行;等我缓过劲儿来再说。楼梯太多。只能住在一楼。普伦德,在楼下给我搭一张床。”
普伦德和威尔科克斯不安地互相看了一眼。
“是,老爷。我们把床放进哪一间屋子呢?”
马奇梅因勋爵思索了片刻。“就在那间中国式客厅;还有,威尔科克斯,我要那张‘王后的床’。”
“中国式客厅,老爷,还有那张‘王后的床’?”
“对,对。我也许要在那间房里住上几个星期。”
中国式客厅是我从来没有看见使用过的房间;而实际上除了门口被绳子围起来的那块不大的地方以外,谁也不能够跨进一步,在这所宅院向公众开放的时候,游客们就在那块围起来的小地方向里面张望一番;这是一间富丽堂皇而不适于居住的博物馆,里面都是齐彭代尔的木刻家具,瓷器,漆盘,还有各种彩绘的挂毯;王后的床也是一件供展览的东西,那顶巨大的丝绒床幔像圣彼得大教堂祭坛上的华盖。我很奇怪,马奇梅因勋爵是在离开阳光灿烂的意大利之前就想好了让自己像这样供人瞻仰遗容呢?还是在他漫长的、恼人的凄风苦雨的旅途中想起了这件事?还是由于这时在他身上苏醒了一种儿时的回忆,一个在育婴室里的旧梦——“当我长大后要在中国式客厅里的王后的床上睡一睡”——这种成年人威严的神圣化呢?
当然,几乎没有事情能在家里搅得更鸡犬不宁了。原来以为不过是一番仪式罢了,但这一天结果却累得大家死去活来。女仆们开始生火,取走床罩等物,铺上亚麻床单;围着围裙从来没有正式露过面的男仆们把家具移走;招集了领地的木匠们把那张床拆卸开。整个下去,拆散了的大床部分分批搬到了主楼楼梯下;洛可可式的巨大部件;覆盖着丝绒的横楣;那些构成床杆的扭曲的、镀金的、包着丝绒的床柱子;没有抛光的原木做的桁条,在帷幕下面起着看不见的床架的作用;染了色的羽毛饰物从镀金的鸵鸟蛋中伸展出来,形成了华盖;最后是四个床垫,每个要用四个壮劳力才抬得动。马奇梅因勋爵似乎从他的狂想造成的结果中得到不少乐趣;他坐在壁炉旁,看人们忙成一团,这时我们——卡拉、科迪莉娅、朱莉娅和我——站成半圆形陪他说话。
他的脸颊上有了血色,眼睛一也有了光彩。“布赖兹赫德和他的妻子同我在罗马一起吃了饭,”他说道,“既然我们都是家里人”——他的眼睛揶揄地从卡拉身上移到我身上——“所以我可以畅所欲言了。我发现她样子可悲。我了解到,她的前夫原来是一位航海的人,看起来,为人并不很苛刻刁钻,可是我的儿子,正当三十八岁的壮年,除非情形发生了很大变化,可以随意挑选英国女人中的一个,怎么竟决定了——大概我得这么称呼她吧——决定了选贝里尔呢……”他故意意味深长地让这句话没有说完。
马奇梅因勋爵显然不愿意再挪动地方了,所以过了一会儿我们就把那些椅子——那些印有纹章的小椅子拖过来,因为客厅里别的东西都太笨重了——然后围着他坐下来。
“我相信要等夏天来了我才会真正健康起来,”他说道,“我可盼着你们四个让我高兴高兴哩。”
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似乎毫无办法来减轻这种相当阴暗的心情。他在我们这些人中竟是兴致最高的人。“给我讲讲,”他说道,“布赖兹赫德求婚的过程。”
我们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
“火柴盒子啊,”他说,“火柴盒子。我想她已经过了生育年龄了吧。”
仆人把茶点端到了客厅的壁炉前。
“在意大利,”他说,“谁也不相信会有战争。他们认为事情可以‘安排’好。朱莉娅,我想你再也没有门径听到政治方面的消息了吧?卡拉在这儿由于婚姻关系,幸运地成为英国臣民了。这件事情她不习惯提到,不过也许事实证明这件事是有价值的。在法律上她是希克斯太太,是吧,亲爱的?我们简直不了解希克斯这个人。不过我们仍然要感谢他的,如果爆发一场战争的话。还有你,”他说着把矛头指向了我,“无疑你会成为一个正式的画家吧?”
“不会的。事实上我现在正在特别预备队里谋一个职位呢。”
“噢,可是你应该成为一名艺术家。上次大战期间在我原来的那个连队就有一个,他和我们在一起待了几个星期——直到我们上了前线。”
像这样尖酸刻薄的话是新鲜的。我常常觉察到,在他的温文尔雅下面掩盖着一种恶意;现在这种恶意就像他那塌陷皮肤下面的嶙峋骨头一样破皮欲出。
床还没有弄好天就已经黑了;我们都过去看看弄得怎么样了,这时马奇梅因勋爵步履轻松地穿过中间隔着的房间走过来。
“我祝贺你。它看起来实在好极了。威尔科克斯,我记得似乎还有一个银脸盆和一个银水壶——这些东西放在一间我们称为‘主教化妆室’的房间里,我想——让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在这儿的架子上吧。还有,请你把普伦德和加斯顿派到我这儿来,行李什么的可以等到明天再说——只需要那个化妆盒子和晚上需用的东西。普伦德知道的,如果你让普伦德和加斯顿留下的话,我可要上床睡觉了。我们以后再见;你们到这儿来吃晚饭,好让我开开心。”
我们都转身走了;当我走到门口时他把我叫住了。
“这张床样子非常不错吧?”
“非常不错。”
“你可以把它画下来,哦——就把它叫做灵床怎么样?”
“不错,”卡拉说,“他回家来就是准备死的。”
“可是他刚到的时候还那么满怀信心地谈到恢复健康呢。”
“这是因为他病得很厉害了。当他处在正常的状态中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将要死了,并且承认这一点。他的病时好时坏。有时候一连好几天,突然有那么一天他又硬朗起来,显得有生气,然后他又愿意死,又垮下来,害怕得要命。我真不知道他身体越来越差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这一天很快就会来到。在罗马,医生估计他活不了一年。伦敦有人会来,我想是明天吧,他会告诉我们详细的病情。”
“什么病?”
“他的心脏有毛病。一个很长的医学名词。要他命的正是这个叫着很长的名字的病。”
这天晚上马奇梅因勋爵情绪很好;房间具有那种霍格斯式的风貌,在那个古怪的中国式的壁炉架旁边摆了一张供我们四个人用的餐桌和椅子,老人用几只枕头支撑着,啜饮香槟酒,品尝着,称赞着,但是并不吃那为他重返旧居而准备的一道道端上来的菜肴。威尔科克斯为了这种场合已经把那个金盘子特地取了出来,这个金盘子以前我没看见用过。一面面镀金的镜子,漆器和那张大床的帷幔,还有朱莉娅那件中式对襟绣花外套,这些都使得此情此景有一种哑剧的气氛和阿拉丁山洞的意味。
刚刚吃完饭,我们大家正要离去的时候,他的情绪低落下来。
“我还不睡,”他说,“谁陪我坐一会儿?卡拉,卡莉西玛,你累了。科迪莉娅,你要在这个客西马尼守护一个小时吗?”
第二天我问科迪莉娅这一晚上是怎样度过的。
“他差不多立刻就睡了。我在两点钟的时候进去看看他怎么样,又添了添火;几盏灯都还亮着,他又睡着了。他大概是中间醒来时把灯打开的;他得起床才能开灯。我想他大概是害怕黑暗吧。”
因为科迪莉娅具有医院工作的经验,由她来照料她的父亲可说是很自然的事情。那天医生们来给老人看病的时候,也就自然而然地把医嘱交给她。
“除非他的病情恶化了,”她说,“否则我和那个贴身男仆可以照看他。只要能够不用护士,我们就尽量不用。”
到了这种地步,医生们除了吩咐使他舒服一些,并且开一些他心脏病发作时服的药物以外,就再没有什么可建议的了。
“还会有多长时间?”
“科迪莉娅,有些医生预言病人活不了一个星期,可是病人愈活愈健壮,还四处溜达。我在医学上学会了一件事;永远不要预言。”
那两个长途跋涉而来的医生告诉她的就是这些;而从本地医生所得到的也无非是用医学术语说出来的同样意见。
这天晚上马奇梅因勋爵又谈起了关于他新儿媳的话题。这档子事几乎一直在他脑子里转悠,在那一整天各种各样闪闪烁烁的暗示中表现出来;这时他靠在枕头上,终于又说起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