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在繁花似锦的栗子树下带着玩具熊的那个青年。“谁要不会预料到这样的光景,”我说,“我想他没有受苦吧?”
“嗯,他受了苦,我想他受了苦。像他那样受到很大的损害——失去了尊严,失去了意志力,人根本想象不出他痛苦到何等地步。可是人不受苦就不能成圣。这就是他的痛苦的形式……近几年来我目睹的苦难太多了。不久,每个人还要受更多的苦难。这是爱的春天……”接着她又对我的异教精神抱着宽宏大量的态度说,“他住在洋非常美丽的地方,你知道,在海边——白色的回廊,一座钟楼,几畦绿油油的菜蔬,夕阳西下时有一个修道士在浇水灌园。”
我哈哈笑起来。“你认为我不理解你的话吗?”
“你和朱莉娅……”她说道。后来当我们朝宅邸走去的时候,她又说,“昨晚你见到我的时候,你是不是这么想,‘可怜的科迪莉娅,这么个迷人的小姑娘,却长成了一个相貌平常、笃信宗教、做了许多好事的老处女了?’你有没有想到‘遭到挫折’这个字?”
现在不是搪塞的时候了。“是的,”我说,“我想到过。不过现在不这么想,想的不太多。”
“说来也可笑,”她说,“这个字恰恰是我为你和朱莉娅想到的,当时我们待在楼上和保姆在育婴室里。‘受到挫折的感情,’我这么想。”
她说着话,带着她母亲传给她的那种温柔细致的嘲笑语调,但是到傍晚将尽时,我又生动地想起她的话来。
朱莉娅穿了一件绣花的中国式上衣,这件长衣是我们俩在布赖兹赫德单独吃晚饭时常常穿的。这件长衣的分量和硬褶加强了她安娴的态度,她的头优雅地从她颈上的淡雅金项链中扬起来,两只手平静地放在膝上锈的几条龙上。在数不清的夜晚,我总是看着她这样坐着而感到高兴,在这个夜晚,我注视着她坐在炉火的光和罩着灯罩的灯光之间,她的美使我的眼光舍不得望着别的地方。我突然想:“我在另外什么时候看到她这种样子呢?为什么使我回忆起另一次的幻影呢?”于是我回想起那天海上风暴来到前,在那艘轮船上,她正是这样坐着;那时她的样子也正是这样,我意识到重新获得了我认为她永远失去了的东西,就是吸引住我的她那迷人的哀伤,就是她那“遭到挫折”的面容,她仿佛在说:“除此之外,我生来肯定还有另外的人生目的吧?”
这天晚上我在黑暗中醒来,躺在那儿,脑子里翻腾着和科迪莉娅的谈话。我怎么竟说“你认为我不会理解你的话。”我常常感觉到,我被猛地卡住,好像一匹全速奔跑的马不肯跳过障碍而停住一样,不顾马刺的踢扎而向后倒退,由于太胆怯甚至不敢用鼻子嗅一嗅和看一看那样东西。
这时我的脑中出现另外一个幻象,北极圈里一间小屋,一个身边有野兽毛皮、煤油灯和火堆的孤单的捕兽人;一切都很干燥,井井有条,屋内暖烘烘的,屋外冬天最后一场暴风雪在咆哮,大雪堆积起来封住了屋门。无声无息地在木门上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压力;轴洞里的门闩栓得紧紧的;在外面漆黑一团里一个白色的雪堆一分钟一分钟地封住屋门,直到不久风势减弱了,太阳在冰封雪盖的斜坡上露出来,融雪的时候来到了,巨大的冰块就会移动,滑落,翻滚着,上面高处积聚着力量直到整个山坡似乎都坍塌下来,这时那个小小的闪着亮光的小房子就会裂开,压碎,消失,随着雪崩滚进深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