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敢跟你像这样讲话?”我说,“这个冷血的老骗子……”可是我的同情并没有得到她的反应。

“不,”她说,“不是这样。他完全对,他们,布赖德和他那个寡妇全都知道了;白纸黑字他们看得清楚。他们在教堂门口花上一便士,就可以买到印刷传单了。你要是花上一便士,什么事情都可以知道,白纸黑字印得清楚,谁也不知道你花了钱;只有一个老妇女拿把笤帚在忏悔室那头哗哗地扫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七悲圣母像前点亮一支蜡烛。往盒子里放进一个便士,不放也行,随你的便;然后取走你的传单。用白纸黑字印出来,这你就明白了。

“归结为一个字眼,也就是归结为一个简短的、平凡的、致命的并且影响你一生的字眼。

“这就是‘姘居’。不仅仅是做了错事,像我当初去美国做的错事。做了错事,知道错了,不再做了,就忘记它。他们指的可不是这个。这可丝毫也不是布赖德的意思。他的意思就像用白纸黑字表明的一样。

“姘居,或者有罪的生活,总之都一样,就像一个受到小心照料和保护他不受人世影响的白痴儿童一样。‘可怜的朱莉娅,’人们说,‘她可不能再抛头露面了。她得清楚她的罪孽。这种事仍然存在,多么遗憾。’他们会说,‘可是这罪孽又是那么深重。像这样的孩子总是这样的。朱莉娅舍不得抛弃她的小小的、疯狂的罪孽。’”

“就在一个小时前,”我想,“在夕阳下她坐着在水里转动她的戒指,数着幸福的日子;而现在星星初现,白天阴暗的飒飒声刚刚结束,竟全是不可名状的哀伤!我们在彩绘客厅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烛光里落下什么阴影?两句粗言,一句陈词滥调而已。”她发狂了;她的声音,一会儿在我胸前闷响,一会儿清晰而充满了痛苦,以零落的词和断断续续的句子传到我耳中。

“过去和将来;那些年我还试着想做一个好妻子,在雪茄烟的烟雾中,筹码在十五子棋棋盘上噼啪作响,在男人们桌旁斟酒的那个”笨蛋“般的男人;当我打算给他生个孩子的时候,死胎折磨得我死去活来;抛开他,忘掉他,找到了你,和你在一起的两年,和你在一起的将来,或者不和你在一起的将来,战争来临,世界毁灭了——罪孽。

“很早以前从坐在圣心像前,坐在壁炉旁,伴着摇曳的烛光在编织的霍金斯保姆那里听到罪孽这个字眼。每个星期日午餐以后,在妈妈房间里,我和科迪莉娅都带着《教义问答》。妈妈带着我的罪恶去教堂,在伦敦点燃灯火之前偷偷溜出来;带着我的罪恶走过空荡荡的大街,大街上送奶的人的马前蹄踏在人行道上。妈妈是由于我那使她苦恼万分的罪恶死的,这罪恶比她自己致命的病还要残酷。

“妈妈是由于我的罪孽死的;基督是由于世人的罪孽死的,手和脚都钉在十字架上;罪孽笼罩在夜间育婴室的床边;年复一年地笼罩在法姆大街那间狭小的、铺着闪光油布的书房里;笼罩在那座只有一个年老的打杂女工扬起灰尘、只有一支蜡烛在燃烧的阴暗的教堂里;在正午、高高地笼罩在人群和士兵头上;除了蘸满醋的海绒和一个强盗的宽心话以外,没有得到什么安慰;永远笼罩着;永远没有冰冷的石墓,石板上也没有展开的尸衣,黑洞洞的墓穴里也没有香油和香料;总是正午的太阳和掷骰子分一件无缝衣服的喀嗒声。

“没有退路;大门上了栓;圣徒们和天使们都沿墙排列着。被抛弃了,给丢弃了,颓毁了;那个患狼疮的老头带着根有叉的手杖,在黄昏的时候一瘸一拐地出去翻弄垃圾,希望找到什么东西装进麻袋里,找到可以出卖的东西,可是厌恶地走开了。

“没有名字,死了,就像那个死婴。我还没有看到她,就被他们包起来拿走了。”

她在哭泣中间讲着讲着就陷入了沉寂。我毫无办法;我漂流在一个陌生的海上;我的手放在她那件紧身短外衣的金缕线上,又冷又僵,我的眼睛干涩;现在当她在黑暗中紧紧地抱住我的时候我的精神却离开她很远,正像许多年以前从火车站回家路上我给她点燃纸烟的时候一样远;也像当年她在教区长旧宅精神错乱的那些冷寞、空虚的岁月一样远,像我在密林丛莽中时一样远。

眼泪随着絮语涌出来;过了一会儿她默默地停止哭泣。她坐起来,离开我,拿着我的手帕,颤抖着,站起来。

“好啦,”她用一种听起来正常多了的声音说道,“布赖德总是干这种出人意料的事情,是不是?”

我跟她走进屋,到她的房间。她坐在镜子前面。“我认为我已经摆脱歇斯底里恢复正常了,”她说道,“我认为并不算坏。”她的眼睛显得不正常地很大很亮,她那苍白的双颊上有两块红晕,那是她做姑娘时常常搽胭脂的地方。“大部分歇斯底里的女人看上去都好像得了重伤风似的。你最好先换掉这件衬衫再下楼;上面全是泪水和口红。”

“我们还要下去吗?”

“当然啦,我们不能在可怜的布赖德订婚的晚上丢下他。”

当我回到她房里的时候,她说:“查尔斯,我很抱歉刚才出现了那样可怕的情形。我解释不清。”

布赖兹赫德正在图书室里,抽着烟斗,平静地读着一本侦探小说。

“外面天气好吗?如果我知道你们要去的话,我就会来了。”

“外面相当冷。”

“我希望雷克斯从这儿搬出去不会感到不方便。你知道,巴顿大街的房子对于我们和三个孩子来说地方太小了。而且贝里尔喜欢乡村。爸爸在来信中还建议把这里所有的地产立刻都转让出去呢。”

我记得我作为朱莉娅的客人初到布赖兹赫德时雷克斯曾多么热烈地欢迎我。“非常令人高兴的安排啊,”他曾经这么说过,“对我简直太合适了。老家伙一直照料这个地方,而布赖德和那些承租人搞那些封建地租的玩艺儿,我则免费管理房子。我开销的只是伙食费和宅子里仆人的工资。你不能要求比这更公平的待遇,是不是?”

“我觉得要他走,他会很伤心的。”我说道。

“喏,他会在别处找到便宜的地方,”朱莉娅说道,“相信他吧。”

“贝里尔还有几件她自己十分喜爱的家具。我不知道那些家具在这儿是不是适用。你知道,是些栎木的食具柜,几条架棺材的凳子一类的东西。我想她可以把这些东西放在妈妈原来那间屋子里。”

“不错,那儿正好。”

就这样兄妹二人坐在一起讨论如何安排这栋住宅,一直谈到睡觉的时候。“就在一个小时以前,”我思忖着,“在那黄杨树篱的黑洞洞的隐蔽地方她还为她的上帝死亡哭得死去活来呢;而现在她却讨论起贝里尔的孩子们是住在原来的吸烟室里好呢,还是住在他们自己的教室里好呢。”我如坠五里雾中。

“朱莉娅,”我后来说道,这时布赖兹赫德已经上楼去了,“你看过霍尔曼·亨特的一幅叫做《苏醒的良心》的画吗?”

“没有。”

几天前我曾经在图书室看到一本名叫《拉斐尔前派》的书。我又把这本书找出来,给她读了罗斯金的论述。她十分快活地大笑起来。

“你说得太对了,这正是我感觉到的。”

“可是亲爱的,我不相信那场痛哭是由于布赖德几句话引起来的。你一定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

“几乎没有;有时候也想想;最近想得多些,由于最后审判日的号声越来越近了。”

“当然,这是心理学家才能解释清楚的事情。从儿童时期就预先做好思想准备;从育婴室里受到的胡说八道的教育里产生了犯罪感。你心里也知道那全是些废话吧,是不是?”

“我多么希望那全是废话啊!”

“塞巴斯蒂安有一次跟我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你知道,他已经皈依宗教了。当然他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干脆地脱离过宗教。我已经走得太远了;现在已经不可能回头了;这个我明白,如果你所谓的废话指的就是这个意思。我所希望的,无非是把我的生活按照人类生活的方式纳入某种生活常规里去,趁着一切人类的秩序还没有结束的时候。这就是我想和你结婚的原因。我想要一个孩子。这是我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再到外面去吧。月亮这时一定升起来了。”

满月高悬在中天。我们在宅院周围漫步;朱莉娅在橙树下停住,随便折断一条很长的嫩枝,这是去年长出来的,垂在树干周围,她一边走着,一边把树皮剥去,然后做了一条鞭子,就像孩子的做法一样,可是她那愠怒的姿态已经完全不是孩子的了,她神经质地揪下树叶,用手指揉碎,她又开始剥树皮,用手指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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