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我的对面,垂着他那头发稀疏、粉红色的脑袋,俯在他的盘子上。
“喂,布赖德,有什么消息?”
“事实上,”他说道,“我有些消息。不过不必着急。”
“现在就跟我们说吧。”
他做了一个怪相,我认为这是表示“不能当着仆人们的面说”的意思,他接着说:“查尔斯,你的画怎么样了?”
“哪张画?”
“凡是你计划中的。”
“我开始画一张朱莉娅的素描,可是今天一整天光线都很难处理。”
“给朱莉娅画?我还以为你以前给她画过了呢。我想这是从画建筑变成画人物吧,这可困难多了。”
他说起话来常常要停顿很长时间,停顿时间里他的思想仿佛停滞了似的;而且总要别人提醒他刚才他说到什么地方了。这时大约过了一分多钟,他又说道:“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主题。”
“很对,布赖德。”
“如果我是个画家的话,”他说,“我每次都要选择一个完全不同的主题;具有丰富的行动的主题,就像……”又一次停顿。我不知道会谈到什么?从伦敦到爱丁堡的快车?轻骑兵队的冲锋?抑或亨莱塞船会?接着他又出人意外的说道:“……就像麦克白。”把布赖德想象成为一个行动派画家那是极荒谬的;布赖德自己倒常常是很荒谬的,然而他以他表现出来的冷漠和无情赢得了一定的尊重。他既年事已长,又稚气未消;当代生活的气息他身上似乎一点也没有;他有些拘谨,难与人交往,对世事漠不关心,这些态度倒使人不得不尊敬他;尽管我们经常取笑他,不过他并非是完全可笑的,他有时甚至是令人生畏的。
我们一直在谈论中欧的消息,直到布赖德突然打断了枯燥的话题,他问道:“妈妈的首饰在什么地方了?”
“这就是她的,”朱莉娅说,“还有这个。她本人的东西都在我和科迪莉娅手里。属于家庭的首饰都送到银行去了。”
“我很久没有看见这些东西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全部首饰都看见过。有些什么东西?有人跟我说,是不是有些很名贵的红宝石?”
“有的,是一串项链。妈妈过去常常戴,你不记得吗?还有些珍珠——她总是戴了出去的。不过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年年放在银行里。我记得还有一些难看的宝石垫座,还有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宝石项圈,现在没人戴得了啦。还有大量的一般宝石。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哪天看看这些东西。”
“喂,爸爸不是要把这些东西典当了吧?他没有再欠债吧?”
“不,不,没有这类的事情。”
布赖德吃得很慢,很多。我和朱莉娅都注视着坐在蜡烛中间的他。过了会儿他说:“如果我是雷克斯的话”——似乎他满脑子都是这类假设:“假如我是威斯敏斯特大主教的话”,“假如我是大西方铁路公司的老板的话”,“假如我是个女演员的话”,等等,仿佛仅仅由于命运捉弄人,他才没有成为这样的一个人物,也许哪天早晨醒来他会发现事情已经改正过来——“如果我是雷克斯的话,我就会住在我的选区。”
“雷克斯说不住在那里,每周可以免掉四天的工作。”
“很遗憾他不在这儿。我要宣布一件小事情。”
“布赖德,别那么神秘。说出来吧。”
他又做了一个怪相,似乎意味着“不能当着仆人们的面说”。
后来当葡萄酒放到了桌子上,只剩下我们三人的时候,朱莉娅说道:“直到我听到你宣布了我才走。”
“好吧。”布赖德说,他靠在椅子上,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的酒杯,“你只要等到星期一就可以看到报纸上刊登出来。我已经定好要结婚了。我希望你们会高兴的。”
“布赖德,太……太惊人啦!和谁啊?”
“噢,和你不认识的一位。”
“她漂亮吗?”
“我想你倒未必会说她很漂亮。我认为‘标致’这个词儿倒和她有关系。她是个大个子女人。”
“胖吗?”
“不,是高大。她名叫马斯普拉特夫人。她的教名是贝里尔。我认识她很久了,而且直到去年她还有丈夫;现在她成了寡妇。你们笑什么?”
“很抱歉。倒是一点儿也不可笑。只是太出人意料了。她……她的年龄和你差不多吧?”
“我想差不多。她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刚刚去了安普尔福思。她的境况不太好。”
“不过,布赖德,你是在哪儿找到她的?”
“她已故的丈夫,海军上将马斯普拉特,也收集火柴盒。”他十分严肃地说。
朱莉娅颤抖了一下,差点没笑出声来,随后克制住自己。她又问道:“你不是因为她的那些火柴盒才要她的吧?”
“不是,不是,全部收藏品都已经遗赠给法尔默思市图书馆了。我对她极为爱慕。尽管她生活拮据,她还是个快乐的女人,非常喜欢演戏。她和天主教演员协会有联系。”
“爸爸知道吗?”
“今天早晨我收到他的一封来信表示同意。他一直催我择日结婚。”
这时我和朱莉娅同时想到,我们不能一味听任好奇和惊诧支配;因此我们用一种几乎不带嘲笑的、尽量柔和的口吻向他表示祝贺。
“谢谢你们,”他说道,“谢谢你们。我觉得我非常幸运。”
“可是我们什么时候会见到她呢?我的确觉得你应该把她带到这里来。”
他什么也没说,一边小口喝着葡萄酒,一边凝视着。
“布赖德,”朱莉娅说,“你这个狡猾的、得意洋洋、没有心肝的家伙,为什么不把她带来呢?”
“哦,我不能这么做,你知道的。”
“为什么不能?我非常想见她。现在就给她打电话请她来吧。这时候撇下她一个人在家,她会认为我们太古怪了。”
“她还有孩子们呢,”布赖兹赫德说,“再说,你不就是挺古怪的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布赖兹赫德扬起头来,严肃地望着他的妹妹,继续用同样单调的口吻说道,好像他现在说的事同前边说的完全没有两样。“照现在这个情形,我不能请她到这儿来。这是不合适的。毕竟,我在这里只是个房客。就这儿是谁的来说,眼下还是雷克斯的家。这里发生什么事,是他自己的事。不过我不能把贝里尔带到这儿来。”
“我简直不理解。”朱莉娅相当严厉地说。我望着她。一切温和的嘲笑都不见了;看起来她警觉了,差不多大吃一惊。“当然,我和雷克斯都希望她来。”
“噢,不错,这一点我并不怀疑。问题完全不在这里。”他喝干了葡萄酒,又斟满了,把酒瓶推到我面前。“你们应该理解,贝里尔是一位具有严格天主教原则的女人,这种原则由于中产阶级的偏见更加牢不可破。我不可能把她带到这儿来。你愿意和雷克斯姘居,还是和查尔斯,或者跟两个人姘居,这种事无关紧要——我也一向总是避免探究你们的私生活——可是无论如何贝里尔是不会同意做你的客人的。”
朱莉娅站起来。“呸,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蠢货……”她说到这儿住口了,转身朝门口走去。
起初我以为她会忍俊不住笑起来;当我随后打开门到她那里时,却惊恐地看到她泪流满面。我犹疑起来。她从我身边溜过去,看也没有看一眼。
“大概我给别人这么一种印象,仿佛这是一次有利可图的婚姻,”布赖兹赫德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不能为贝里尔辩护;毫无疑问,我的牢固地位对她是有影响的。的确她自己也这么说过。不过就我自己来说,请允许我着重指出来,我对她可是很倾心啊。”
“布赖德,你对朱莉娅说了多么过分的无礼的话!”
“并没有什么会引起她反感的话。我只不过说了一件她知道得很清楚的事实。”
她不在图书室里;我上楼到她的房间,她也不在那里。我在她那摆满了东西的梳妆台旁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她是否会回来。通过敞开的窗户,房子里的灯光经过阳台流泻出去,和暮色交融在一起,照到喷泉那儿,这个喷泉总是吸引我们去休憩养神,我瞥见了靠在石头上的白裙子。时近夜晚了。我发现她躲在最漆黑的隐蔽处,坐在木椅子上,在环绕着水池的修剪过的黄杨树的凹处。我把她搂在怀里,她把脸贴到我的心上。
“你在外面不冷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依偎得更紧了,接着就啜泣得颤抖起来。
“亲爱的,怎么啦?你干吗在乎呢?那个老呆子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在乎;没什么关系。只是让人感到震惊。别笑话我。”
在我们仿佛是一辈子的两年恋爱时间里,我还没有看到她像现在这样激动过,这样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