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来以为妈妈过世后爸爸也许会回英国,或者再结婚,可是他的生活仍然一如既往。我和雷克斯现在经常去看他。我渐渐喜欢起他来……塞巴斯蒂安完全杳无音信……科迪莉娅跟着一个战地救护队去了西班牙……布赖德还过着他自己那种奇怪的日子。妈妈去世以后,他打算关闭布赖兹赫德,可是爸爸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这样,所以现在我和雷克斯住在那儿,布赖德在上面穹顶里挨着保姆霍金斯占了两间屋子,原来是育婴室的一部分。他很像契诃夫作品中的人物,我们有时在图书室外面或者在楼梯上遇见他——我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家——他有时突如其来地进来吃晚饭,就像一个幽灵,一个不速之客。

“……哦,雷克斯那伙人呀!无非是政治和金钱。除非为了搞钱,他们什么也不干。如果他们沿着池塘散步,那他们就非得打赌他们看到多少只天鹅……一坐就到夜里两点钟,拿雷克斯带来的姑娘们开心逗乐,听着她们闲聊,十五子棋的棋盘嗒嗒地响个不停,那些男人们玩着扑克牌,吸着雪茄烟。那股雪茄烟烟味!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就能在我头发里闻到雪茄烟味。晚上换衣服的时候,衣服里也有这种气味。现在我身上还有烟味吗?你觉得给我按摩的那个女人今天会不会闻出我的皮肤里有烟味?

“……最初我常常跟着雷克斯去他那些朋友家里小住。现在他不再要我去了。当他发现我没有显出他希望我显出的样子来,这时他就觉得脸上不光彩,上了当。我可不是他廉价买来的东西呀。他看不出我的优点,可是每当他认定我没有什么长处时,他就觉得很舒服。但是他大吃一惊——他所敬重的那些男人,甚至还有一些女人很喜欢我,他突然看出我和他们理解的东西很多,而他却一无所知……我一出走,他就心烦意乱。要能使我回去他会很快乐。我一直对他很忠实,直至发生最后这件事情。没有什么比得上良好的教养。你知道吗,去年,当我想我要有孩子了的时候,我决定把他教育成一个天主教徒。以前我从没有考虑过宗教信仰问题;打那以后也没有再考虑过;可是恰恰在我等候分娩的时候,我想,这是我可以给她的一种东西。宗教似乎没有给我带来很多好处,但是我的孩子应当有宗教信仰。说来也怪,一个人竟想把自己失掉了的东西送给别人。然而,到头来我甚至连这种东西也无法给了:我甚至不能给她生命。我没有看见过她;我病得太厉害了,以致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过了很长时间,直到现在,我都一直不愿意谈到她——她是个小女孩,所以她死了雷克斯也不大在乎。

“我因为和雷克斯结婚多少受到了些惩罚。你知道,像这类事情我没法从脑子里完全排除掉,尤其是——死亡,最后审判,地狱,保姆霍金斯,还有《教义问答》等等。如果一个人从小就得到这类东西,它就会成为一个人的一部分了。而且我还希望我的孩子也具有这些东西……现在我觉得我终有一天会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受到惩罚的。这也许就是你我像这样在这里聚会的原因吧……这是几分天意。”

这是我要到下面舱里去把她留在舱门口时她说的最后的话——这是几分天意。

第二天风势又减弱了,而我们又在摇摆颠簸中晃来晃去。大家很少谈到晕船的事,更多地谈到摔断骨头的事了;夜晚人们被摔在地上,在洗澡间的地板上就已经发生了多起令人不愉快的事故。

这一天,因为我和朱莉娅前一天已经说了那么多了,又因为我们不得不说的只需要几个字,所以我们很少说话。我们都带着书;这时朱莉娅发现了她喜欢的一种游戏。经过长时间的沉默,我们一说起来就发现我们的思想竟是齐头并进的。

有一次我说道:“你在守卫着你的哀伤。”

“这就是我得到的一切。你昨天说过。我的报酬呵。”

“这是从生活中得到的一张借据。一张见票即付的凭证。”

中午时分雨停了。到了傍晚,浓云消散,太阳从船后突然射进休息厅里我们坐的地方,使所有的灯光都黯然失色了。

“夕阳西下,”朱莉娅说,“也是我们的活动时期的终结。”

她站起身,尽管船的摇晃和颠簸似乎并没有减弱,她却把我带到船甲板上。她挽住我的胳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里,揣进我的大衣口袋。甲板上是干的,没有人,只有船快速前进时引起的风吹拂着。我们东倒西歪费力地向前走着,躲开从烟囱里飞出来的黑煤烟末儿,我们俩轮流地冲撞着,然后又紧紧地拥抱住,接着又几乎被扯开,我扶住了栏杆,朱莉娅紧紧地抓住我,我们的手指和胳膊都盘结在一起,又冲撞到一起,又被拉开,在一次更猛烈的颠簸中,我觉得自己被抛到她身上,把她紧紧地压在栏杆上,为了避开她,我用胳膊抱住她的两侧免得碰撞她,当船下沉到了底仿佛是要积蓄着力量再上升而停顿了那样的时刻,我们就这样拥抱着站着,就在露天里,脸颊贴着脸颊,她的头发吹到了我的眼睛上;原来海水翻腾的黑暗的海平线上,这时放出金灿灿的光彩,滞留在我们上面,接着又席卷而下,我透过朱莉娅乌黑的头发凝视着辽阔的金黄色的天空,她被甩过来贴在我的胸口上,也被我的手支撑在栏杆上,她的脸依然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

这时候,她的嘴唇贴在我的耳朵上,她那热乎乎的气息夹在咸腥味的海风中,虽然我一直没有开口,朱莉娅却说:“好吧,现在。”而当船恢复平稳暂时冲入平静的海水上的时候,朱莉娅就带我下到舱里去了。

馥郁华贵的芳香还不是时令,到了时候,芳香自会来临,伴随着燕子和橙花。而这时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就要遵守礼仪,仅此而已。仿佛占有她的纤细腰身的转让契约已经拟定并且盖了章。我作为一笔财产的完全保有者而正在把它记入我的第一笔账目中,这笔财产我要从容地享用和开发。

那个晚上我们在船的最高部分,在餐馆里吃的晚饭,我们从船头的窗户望见星星显现出来,横扫天空,就像我记得的自己也曾看见过星星在牛津大学的塔楼和三角形屋顶上掠过一样。服务员们断言说,第二天晚上乐队将会又演奏,并且这里一定客满。他们说,如果我们要占一张好桌子,最好现在定好座。

“亲爱的,”朱莉娅说,“在好天气里我们能躲藏到哪儿呢?我们是暴风雨的两个孤儿。”

这个晚上我离不开她,不过第二天清晨,当我又一次沿着走廊回去的时候,我发现走起路来毫不费力了;轮船在平静的海面上平稳地航行,我明白我们与世隔绝的生活结束了。

我的妻子从她的客舱里高兴地叫道:“查尔斯,查尔斯,我觉得好极了。你知道我正在吃什么早饭吗?”

我走过去看。她正在吃一块牛排。

“我已经和发型师预约好时间了——你知道他们要到下午四点才能给我做呢,他们突然间这么忙?所以我要到傍晚才能露面,不过今天早晨有很多人来看咱们,我已经请了迈尔斯和珍妮特来我们的起居室一块吃午饭。恐怕这两天我对你已经成了一位毫无用处的妻子了。你一直在做什么?”

“一个快活的晚上,”我说道,“我们玩了轮盘赌,一直玩到两点钟,就在隔壁的起居室里玩的,我们那位东道主昏了过去。”

“天哪。听起来真够不体面的。查尔斯,你过得规矩吗?你没有结识海上迷人的女妖吧?”

“几乎一个女人也没有。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和朱莉娅过的。”

“噢,那好。我一向希望把你们弄到一起。我知道她是我的一个你会喜欢的朋友。我希望你会是天赐给她的朋友。她近来的生活忧闷极了。我估计她不会提这些事的,不过……”这时我的妻子开始讲起关于朱莉娅纽约之行当前的看法。“今天早晨,我要请她来参加鸡尾酒会。”她作出了决定。

朱莉娅和其他的人一起来,现在只要挨近朱莉娅,我就感到十分幸福。

“听说你一直替我照料我丈夫来着。”我的妻子说。

“是啊,我们已经非常友好啦。我和他,还有一个我们不知名字的男人。”

“克拉姆先生,你的胳膊怎么搞的?”

“就怪洗澡间的地板。”克拉姆说道,他详细解释他是怎么摔倒的。

这天晚上船长在他的桌子上吃饭,这一聚会的人就都到齐了,有两个要求参加这个聚会的人坐到主教的右手,这是两个日本人,他们对主教的世界亲善计划表现了浓厚的兴趣。船长一个劲儿地拿朱莉娅在暴风雨中的忍耐力说笑打趣,表示要雇她当一名水手。多年的远洋航行使这位船长在什么场合都能开玩笑。我的妻子从美容室出来时容光焕发,丝毫没有留下三天来倍受折磨的痕迹,在许多人的眼里,似乎比朱莉娅更加光艳照人,而朱莉娅呢,哀伤忧愁的样子已经没有了,却被一种不可言传的满意和宁静所代替了;除了对我,对所有人都是不可言传的。我和她被众人隔开,被人紧紧包围住单独坐在一起,就像前天晚上我们互相搂抱着那样。

这天晚上船上到处是节日的气氛。尽管一到天亮大家就要起身收拾行装,可是所有的人还是打定主意,这一个晚上要好好享受一番被暴风雨剥夺掉的快乐。没有一个清净的地方。船上每个角落都是人头攒动;到处是舞曲和高昂热烈的谈话,服务员们端着放满玻璃杯的托盘四处穿插,还可以听到那个负责发行汤博拉彩票的高级船员的声音——“凯利眼睛,一号;两腿,十一号;我们可要‘摇口袋’啦”——施托伊弗桑特·奥格兰德夫人戴着一顶纸帽子,克拉姆缠着绷带,那两个日本人彬彬有礼地扔着纸飘带,发出像鹅叫一样的声音。

我没有跟朱莉娅说话,整个晚上都是一个人独自待着。

第二天我们在右舷谈了几分钟,这时大家都拥挤在左舷去看一些出现在船上的高级官员们,而且眺望远处德文郡绿色的海岸线。

“你有些什么打算?”

“在伦敦待几天。”

“西莉娅要直接回家去。她想看孩子们。”

“你也回家吗?”

“不。”

“那么就在伦敦。”

“查尔斯,那个红头发的矮个子男人——那就是福尔纳夫。你看见他吗?两个便衣警察把他带走了。”

“我错过了。当时船那边人太多了。”

“我已经看了火车时刻表,并且拍了个电报。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到家了。孩子们会睡着了。也许我们可以叫醒约翰约翰,就这一次。”

“你回去吧,”我说道,“我还得在伦敦耽搁几天呢。”

“唔,可是查尔斯,你非回去不可。你还没见过卡罗琳呢。”

“难道过一两个星期她就会变了很大模样不成?”

“亲爱的,她每天都在变样子呢。”

“为什么非要现在见她不可呢?我很抱歉,亲爱的,可是我必须把这些画解开包,看看经过这一趟旅行这些画怎么样了。我还得立刻把展览的事商定下来。”

“你必须这样吗?”她说道。我知道,当我求助我这个职业的玄妙力量的时候,她的执拗就土崩瓦解了。“这多叫人扫兴啊。再说,我还不知道安德鲁和辛西娅是否会离开那套公寓。他们原来是租到这个月底的。”

“我可以去住旅馆。”

“可是这样也太不讲情分了。第一天晚上回家就让你一个人,我可受不了。我也要去住一晚,明天再回家。”

“你不可以让孩子们失望啊。”

“不可以。”她的孩子们,我的艺术,这是我们之间交易的两桩秘密。

“那你回来过周末吗?”

“如果可能。”

“所有持英国护照的人请到吸烟室去。”一个服务员喊道。

“我已经和那个跟我们一个桌子吃饭的挺可爱的外国官员商量好了,请他带我们早些下船。”我的妻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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