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喝着葡萄酒,不大一会我们那位新朋友就沿着救生绳跌跌撞撞朝我们走过来。
“可以到你们这儿来吗?再没有什么比一场暴风雨更会促使人们聚到一起。这是我第十次渡过海峡,可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天气。年轻的夫人,我看得出你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旅客。”
“不。事实上我除了去纽约以前还从来没有在海上航行过,当然啦,还是渡过英吉利海峡的。我并不觉得晕船,谢谢上帝,可是我觉得很累。起初我还以为是因为按摩呢,不过我现在断定是这条船的缘故。”
“我妻子的情形可糟极了。而她可是一位老练的旅客。不过只是表面上罢了,是不是?”
他和我们一起吃了午饭,而我倒不太在意他是不是在旁边;很明显他已经喜欢上朱莉娅了,他还以为我们是夫妇呢;这种误解和他的殷勤反倒使我和她更亲密了。“昨天晚上我看到你们俩在船长的餐桌上,”他说道,“和那些名流在一起呵。”
“非常无聊的名流。”
“如果叫我来说,我就会说名流往往是乏味的。一旦碰上了这样的暴风雨,你们就会看出人们真的是什么材料构成的了。”
“你对不晕船的旅客有所偏爱吧?”
“嗯,要是这样说,我倒不知道我有什么偏爱——我的意思是说,暴风雨使得大家聚在一起罢了。”
“不错。”
“比如我们吧。要不是这场暴风雨,也许我们永远遇不见。在我的一生中,我曾经在海上碰到过几起非常浪漫的事情。假如这位夫人不怪罪我的话,我倒很愿意讲讲我在利翁湾碰到的一次小小艳遇,当时我比现在年轻一些。”
我们俩都很疲倦了;由于缺少睡眠,连续不断的噪声,一举一动所需要的过度劳力都使我们疲惫不堪。这天下午我们在各自的客舱里消磨过去。我睡了觉,醒来时海浪还像以往一样猛烈,墨染的乌云席卷而来,玻璃上依然淌着雨水,不过在睡眠中我已经习惯了暴风雨,并且把暴风雨的节奏变成了我的节奏,使自己变成暴风雨的一部分。所以我睡醒的时候,精力旺盛,充满了信心,我发现朱莉娅也已经起来了,和我的情绪一样。
“你看怎么样?”她说道,“那个人今天晚上要为所有不晕船的旅客在吸烟室里举行一次‘聚会’。他请我带我丈夫一起去。”
“我们去吗?”
“当然……我不知道我是否应当像我们那位朋友去巴塞罗那中途遇到的那位夫人那样,我不像她,查尔斯,一点都不像。”
“聚会”上一共有十八个人。除了都不晕船以外,我们这些人毫无共同之处。我们喝着香槟酒,过了一会儿那位东道主说道:“我可要告诉你们啦,我这儿有一个轮盘赌的盘子。麻烦就出在我的妻子身上,我们不能去我的客舱里玩,而在公开的地方又不允许玩轮盘赌。”
于是聚会移到我的起居室里继续进行,我们以小赌注玩开,一直玩到深夜,当朱莉娅离开的时候,那位东道主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对于她和我原来并不在一间屋子里已经不感到惊讶了。大家都散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在椅子里睡着了,我也就让他待在那儿。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因为后来——当服务员把轮盘赌具送回到那个人的客舱里对我讲——他已经把股骨摔断了,在走廊里摔的,被抬到船上的医院里去了。
第二天一整天我和朱莉娅都是无人打搅地在一起度过的。我们谈着话,很少走动,由于海浪汹涌一直坐在椅子上。吃过了午饭,最后一批经得住折腾的旅客都去休息了,就剩了我们两人,仿佛这个地方是专为我们清理出来的,好像大家都极其机智,人人都踮着脚尖溜了出去,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休息厅那两扇青铜大门已经被固定住了,不过那是在两个海员受到重伤以后的事。他们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先用绳子捆住,失败以后,就用钢缆缚住,可是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把这两扇大门捆紧;最后,他们把木楔子打进大门底下,趁两扇大门全张开的片刻静止时刻把木楔子打进去,于是两扇大门给固定住了。
吃晚饭以前,她回自己的客舱去做准备(这晚上没有人穿礼服),这时我跟着她,未经邀请,也没有遭到反对,倒是期待着,我随手把门关上,搂住她,第一次吻了她,下午的那种心情一直持续着。后来,我在床上随着轮船的上下颠簸辗转反侧,在这个漫长的、孤独的、睡意蒙胧的黑夜里,我心里反复思量这件事,同时我回忆起过去消逝了十年的求爱;我出去之前,一面打领带,把栀子花插在扣眼里,一面计划着这个晚上,并且考虑在这样那样的时候,利用这样那样的机会,我将冲出起跑线,不计成败地进攻:“这个阶段的战役拖的时间够长了,”我反复地想,“必须作出决定了。”而对朱莉娅来说,却没有阶段,没有起跑线,而且完全没有什么战术。
可是那天晚上夜深时,她回去睡觉,我跟着她到她的门口时,她把我拦住了。
“不,查尔斯,还不。也许永远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需要爱。”
然后,有某种东西,某种从死去的十年残存下来的幽灵使我说(因为一个人死亡,即使是片刻,也不能不招致一些损失):“爱吗?我不是要求爱。”
“是的,查尔斯,你是要求爱。”她说着,抬起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把她的舱门关上了。
我往回走,沿着漫长的、光线柔和而又空荡荡的走廊,先是靠在这边墙壁上,后来又靠在那边。暴风雨似乎采取了一种环形形式;白天一整天我们都是航行在暴风雨的平静中心里;而这时我们又一次处在狂暴的大风中——这一夜比前一夜的风浪更加汹涌了。
长达十个小时的谈话:我们有些什么要说的呢?大部分是明显的事实,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活经历,长时间相隔遥远,而现在又联结为一体,在这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整夜都在背诵她跟我说的那些话;这时她不再是那个轮番变幻的魔女和前夜星空灿烂的幻影;她已经把她过去所有可以转移的东西都交给我保存了;她把自己的恋爱和结婚的经过告诉了我,这前面我已经讲过,她仿佛在钟爱地翻阅一本当年保育室记事本似的,给我讲她的童年,于是我伴随她在草地上共同度过了充满阳光的悠长白昼,霍金斯保姆坐在轻便折凳上,科迪莉娅睡在婴儿车里,每天她安睡在圆屋顶下,摇床的四周都是已经褪色的宗教绘画,灯阑夜尽,壁炉里唯余灰烬。她还告诉我她和雷克斯的生活,和这次秘密的、邪恶的、灾难性的出走美国,她也同样有她死去的十年;她告诉我说,为了是否要一个孩子,她和雷克斯曾经长期争执不休;最初她想要一个,可是过了一年以后她知道为了能生孩子需要动手术;而这时她和雷克斯已经没有爱情了,可是他还要孩子,她终于同意了,可是她生下来的是个死婴。
“雷克斯倒从来没有存心对我不好,”她说道,“问题只是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他只不过是人的几种高度发展的本能罢了;其余的一切简直没有。当我们从伦敦度完蜜月回来两个月后,我发现他和布伦达·钱皮恩还藕断丝连,他竟想象不到这会叫我多么伤心。”
“当我发现西莉娅并不忠实的时候我倒很高兴呢,”我说,“我觉得这么一来我讨厌她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她不忠实?你高兴?那我很高兴。我也不喜欢她。那你为什么和她结婚呢?”
“生理上的吸引力吧。还有野心。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是画家的理想妻子。因为孤独,失去了塞巴斯蒂安。”
“你爱他,是吗?”
“是的。他是一个序幕。”
朱莉娅理解了。
轮船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颤抖着,忽而升起,忽而跌下,我的妻子从隔壁的门里叫我:“查尔斯,你在那儿吗?”
“在。”
“我睡了好长时间。现在几点了?”
“三点半了。”
“天气还不见好,是吗?”
“更坏了。”
“可是我觉得好些了。你认为如果我打铃的话,他们会给我端来点茶水之类的东西吗?”
我从夜班服务员那里给她弄到茶和饼干。
“你晚上过得有意思吗?”
“大家都晕船了。”
“可怜的查尔斯。将来会是很愉快的旅行的。也许明天天气会好一些吧。”
我把灯关了,然后关上我们之间那扇门。
我一会儿醒来,一会又堕入梦境,漫长的黑夜始终令人极度紧张,海船嘎吱作响,忽起忽落,我大力地伸开胳膊腿控制住摇晃,牢稳地仰卧着,我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地方,想着朱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