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她说:“使我的脑袋都疼了,我毕竟累了。我要去睡觉啦。”

朱莉娅和她一起走了。我在船上四处转悠,在一片盖着顶蓬的甲板上,狂风呼啸,浪花从昏暗的地方飞溅起来,撞击在大玻璃窗上,碎成白色和褐色的水点。有人把守着,不让旅客们到露天甲板上去。因此我也下到舱里来了。

在我的梳妆室里,一切易碎的物品都已经收藏起来了,通向客舱的门大开着,从外面勾住了,我妻子哀怨地从里面呼喊。

“我觉得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这样大的船会颠簸成这个样子。”她说道,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怨恨,就像一个快分娩的妇女的眼睛一样,她终于明白了,不管小型私人医院多么豪华,不管医生的费用多么昂贵,但她分娩痛苦却是不可避免的;这时轮船的起落就像分娩时的阵痛一样有规律。

我睡在隔壁房间里;或者毋宁说我躺在那儿,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如果睡在狭窄的睡铺里,躺在硬床垫上的话,我可能得到好好的休息,可是这儿的床铺又宽大又松软;我把能找到的垫子都搜集起来,拼命用垫子把自己塞得牢实些,可是一整夜我都随着船一起摇晃,颠簸——这时船不仅上下颠簸,而且还左右摇晃——我的脑袋里回响着吱吱嘎嘎乒乒乓乓的声音。

破晓前一个小时,我的妻子像一个幽灵一样出现在门口,她用双手扶着门的两侧来支撑住自己,说:“你醒着吧?能不能想点办法?能不能到医生那儿拿点药?”

我按铃叫来夜间的服务员,他那儿有准备好的药,这使她舒服一些。

整夜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我,想的一直是朱莉娅;在我的短暂的梦境里她变幻成上百种奇异、可怕而又模糊不清的形象,可是等我醒来,她在我脑子里的形象又恢复到那种哀伤的、头上宝石闪耀着光芒的样子,就像吃晚饭时我看见她的那副样子。

第一道曙光出现以后,我又睡了一两个小时,醒来的时候脑子非常清楚,并且有一种快乐的预感。

服务员告诉我说,风已经减弱了,可是还刮得很猛烈,浪涛还汹涌澎湃;“对旅客的享受而言,再没有比巨浪更糟糕的了,”他说道,“今天早晨要早餐的人可不多。”

我顺便看了看我的妻子,发现她还在睡,我把我们之间的那扇门关好;然后我吃了鲑鱼和鸡蛋葱豆烩饭还有冷火腿,然后打电话叫理发师来给我理发。

“起居室有夫人的一堆东西,”那位服务员说,“是不是暂时把东西留在那儿?”

我走过去看了看。原来是船上商店送来的第二批玻璃纸包装的大小包裹,有些是纽约的朋友拍无线电报订购的,他们的秘书没有及时把我们要离开的消息提醒他们,有些是我们的客人在离开鸡尾酒会时买来送我们的。这种天气不是摆花瓶的时候;我叫服务员把花瓶都挪到地板上,这时我又灵机一动,把克拉姆先生送的玫瑰花上的名片取掉,叫人把花和我的情意一起给朱莉娅送去。

当我刮脸的时候她打来电话。

“查尔斯,你干了多么可叹的事啊!这可不像你的为人啊!”

“你不喜欢吗?”

“这种天气你可让我怎么处置这些玫瑰花呢?”

“闻一闻呗。”

一阵沉默,随后又是一阵拆包的沙沙声。“这些花完全没有香味了。”

“你早饭吃了什么?”

“圆叶葡萄和罗马甜瓜。”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午饭以前吧。吃午饭以前有一位女按摩师忙着给我按摩。”

“女按摩师?”

“是的,不是很奇怪吗?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按摩,除了有一次打猎伤了肩膀。在一条船上使人人都表现得像电影明星的派头,这是怎么回事?”

“我可不像。”

“送这些让人很为难的玫瑰花,又是什么派头呢?”

那位理发师异常敏捷地理着发——确实是很灵活,他站的姿势活像一位芭蕾舞中的剑客,有时用这个脚尖站着,一会儿又用另一个脚尖,他轻巧地把剃刀刃上的泡沫抹下来,当船恢复了平稳的时候,他就又猛地刮我的下巴,我自己连保险剃刀都不敢用的。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是我妻子打来的。

“你好吗,查尔斯?”

“累了。”

“你不来看看我吗?”

“我来了一次了。我这就再来。”

我把起居室里的花带给了她;这些花使得她在这间客舱里创造的产房的气氛完满了;那位女服务员身上就有助产士气派,她站在床边,俨然是一位穿着浆洗过亚麻衣杉的安详的支柱。我的妻子在枕头上转过头来,惨淡地微笑了一下;她伸出一只裸露的胳膊,用手指尖抚弄着那把最大的花束的玻璃罩纸和缎带。“人们多可爱啊,”她软弱无力地说着,就仿佛这场八级大风只是她个人的不幸,世人都要以其眷爱向她表示慰问。

“我还以为你没有起来呢?”

“哦,没有,克拉克太太可好极了。”她总是很快就知道用人们的名字。“别记挂。有时进来跟我讲讲外面的情形吧。”

“喂,喂,亲爱的,”那位女服务员说,“今天越少打扰我们越好。”

甚至晕船,我的妻子似乎都把它搞成一种庄严的女性的仪式。

我知道朱莉娅的客舱就在我们下面一层。我在主甲板扶梯旁边等着她;她来了后我们就围着这块散步场兜了一圈;我扶住栏杆;她挽住我另外的一只胳膊。走起来很不容易;透过流淌着雨水的玻璃,我们看到一个被灰色的天和黑浊的海水扭曲了的世界。船又猛烈地摆动起来,我使她转过身来,使她能用另外一只手抓住栏杆;呼嚎的狂风减弱了,可是船由于张力而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我们又兜了一圈,这时朱莉娅说道:“天气可真不好。那个女按摩师真把我折腾得够戗。我总觉得身子软极了。还是坐下来吧。”

休息厅的青铜大门从挂钩上扯开了,这时正随着船的晃动而摇摆着。大门有节奏地然而似乎又势不可挡地张开又合上,先是这扇门,随后又是那扇;每当运动了半周时门就停顿一下,然后又缓慢地开始移动起来,随着一声响亮的碰撞声飞速地往回摆。要通过这两扇大门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危险,只要不滑倒,不被飞速的最后一下冲击碰撞上;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时间是绰绰有余的,不过看到这么个失控的、沉重的金属家伙来回摆动也是很令人害怕的,也许令胆小的人畏缩不前或是太快地跳过去。在感觉到朱莉娅挽住我胳膊的那只手非常镇定,而且知道当我在她身边行走时她完全不害怕,我感到很高兴。

“妙极了,”坐在附近的一个男人看到我们说,“我承认我是从另一条路绕过来的。不知怎么搞的,我很不喜欢这两扇门的样子。他们一上午一直在设法把这两扇门固定住。”

那一天附近的人很少,而这几个人似乎是由于互相尊重的同志友谊才聚到一块的;他们只是愁眉苦脸地坐在扶手椅里,偶尔地喝一两口酒,互相祝贺彼此都没有晕船。

“你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位不晕船的夫人。”那个男人说。

“我很幸运。”

“我们都很幸运,”他说。当我们之间那块吸墨纸颜色的地板突然呼地往下一沉的时候,他起先像是一鞠躬,结果向前扑倒在膝盖上。这一次摇摆把我们从他旁边甩开了,我们紧紧地互相抓住,不过还是站住了,而且我们马上趁这次摇晃时在我们跳过去的地方坐下,在与人隔离得更远的那一边;休息厅里已经横着拉上了一条救生索,而我们都仿佛是拳击员,用绳子围进拳击场里面了。

服务员们走过来。“还是原样吗,先生?威士忌和温水,我想是这样吧。夫人要什么呢?我可以建议来一点儿香槟酒吗?”

“你知道吧,事情糟就糟在我总是非常喜欢喝香槟酒,”朱莉娅说。“何等的人生享乐呵——玫瑰花,半个小时的按摩,现在又是香槟酒!”

“我希望你不要再提什么玫瑰花了。首先这也并不是我的主意。是人家送给西莉娅的。”

“哟,这可是两回事啦。这可使你完全说出来了。可是却把我的按摩给糟蹋了。”

“那时我正在床上让人刮脸呢。”

“我很喜欢那些玫瑰花,”朱莉娅说,“坦白地说,这些花可让我吃一惊。它使我想到我们一开始就不顺利。”

我懂得她话的意思,而这时我感到仿佛我多少抖落掉了那些冷冰冰的十年来落在我身上的一些尘埃和砂粒;那时侯是,而且总是这样;不管她怎么跟我说话,有时说半句话,有时说几个字,说当代流行的隐语,有时用眼睛、嘴唇、或是手的难以察觉的动作来表达,不管她的思想是多么难以表现,不管她的思想多么迅速而远远地从眼前的事物一瞥而过,不管她的思想怎样直接从表面沉入幽深迷茫之中,像她经常那样,我还是懂得她的意思;甚至在那天,我已经站在爱情最边缘的地方,我还懂得她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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