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十五先令的书籍预约证。既然约翰约翰有了一个伴儿——”

“你说谁?”

“你的儿子呀,亲爱的。你还没有忘了他吧?”

“看在基督的面上,”我说,“你怎么这样叫他呢?”

“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发明的。你不觉得这名字很甜吗?既然约翰约翰已经有了一个伴儿,所以我认为在一段时间里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有孩子了,你说呢?”

“随便怎么都行。”

“约翰约翰常常念叨你。他每天晚上都要为你祈祷,祝你平安归来。”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脱掉衣服,极力表现出随随便便的样子。随后她坐在梳妆台前,用一把梳子梳理着头发,她那赤裸的脊背冲着我,自己照着镜子,她说道:“我要不要卸妆上床?”

这是我不喜欢的一句熟悉的话;她的意思是说她该去掉脸上的脂粉,搽上油,戴上发网。

“不要,”我说,“眼下不要。”

然而她明白需要的是什么。在那种事情上她也讲究清洁卫生的方式,不过在她那种表示欢迎的微笑中有着宽慰和胜利的表情。后来我们分开了,各自躺在相隔一二码远的一对床上,吸着烟。我看了看表,已经四点了,但我们谁也没有睡意,在这座城市里流传着一种神经机能病,居民们都误以为是精力旺盛的表现。

“我认为你一点也没有变,查尔斯。”

“不错,恐怕是没有变。”

“难道你希望变吗?”

“变是生活的唯一证明。”

“不过你可能变,变得不再爱我了。”

“这种危险是存在的。”

“查尔斯,你还爱我吧?”

“你自己说过我并没有变。”

“唔,我现在开始觉得你变了。可我没变。”

“没有,”我说道,“没有,我看得出没变。”

“你今天和我见面一点也不害怕吗?”

“一点也不。”

“难道你不怀疑我在此期间爱上了别的人吗?”

“没有。你爱上啦?”

“你知道我没有,你呢?”

“没有。我并没有恋爱。”

我妻子对这个回答看来很满意。她是六年前我第一次画展时和我结婚的。从那时起,为了扩展我们的事业,她做了很多事情。大家都说是她“成就”了我,不过她自己只承认她的功劳是给我提供了一个合适惬意的环境;她对我的天才和“艺术家的气质”深信不疑,并且深信这样一条准则,背着人干的事情实际就等于根本没干。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现在盼着回家吗?”(我父亲送给我够买一所房子的钱作为结婚礼物,后来我在妻子的家乡买了一所教区长的房子。)“我有件惊人的事告诉你。”

“是吗?”

“我已经把那间谷仓给你改成了一间画室,这样不管是孩子们还是来了人,都不会打扰你了。我叫埃姆登改建的。大家都认为好极了。《乡村生活》上还有一篇文章谈到这件事哩;我买了这份杂志留给你看。”

她给我看那篇文章:“……建筑学上优美形式的好范例……约瑟夫·埃姆登爵士独具匠心,把传统材料变得适合于现代的需要……”;还刊登了几幅照片;地上已经铺了宽大的橡木地板;北面的墙上开了一个石质中棂的凸窗,巨大的木屋顶,以前这所房子全部笼罩在阴影里,而现在突兀而立,轮廓清楚,光线充足,桁条之间都还抹上了洁白的灰泥;看上去简直像一所乡村府邸。我还记得原来那里的气味,大概现在也没有了。

“我倒喜欢那个谷仓,”我说。

“可是你现在可以在这儿工作了呀,不是吗?”

“经历了蹲在蜇人的飞虫团里作画,”我说,“头顶上的烈日把纸张都烤成了铁砧那种日子以后,即便在公共汽车的顶上我也能够工作了。我想教区牧师大概会乐意借这个地方玩惠斯特牌的。”

“有一大堆工作在等着你呢。我已经答应了安柯雷奇夫人,等你一回来就去画安柯雷奇公馆。那里也败落下来了,知道吧——就剩了下面几间铺子和上面两居室的一套房子。你没想到吧,查尔斯,你一直画着所有异国情调的画儿,会把你毁了,会使你画不了英国的建筑,你想到没有?”

“怎么会呢?”

“嗨,因为太不相同啦。请别生气。”

“这不过是即将被另一片莽丛包围住的地方。”

“我完全知道你的感受,亲爱的。乔治王朝协会弄得乱哄哄的了,我们也没有办法……你收到我谈到博伊的那封信了吗?”

“是吗?信上说什么?”

(博伊·马尔卡斯特是她的哥哥。)

“是关于他订婚的事,现在关系不大了,事情全过去了,不过当时这件事使爸爸和妈妈搞得非常心烦意乱。她可是个可怕的姑娘。后来他们还是给了她钱才算了事。”

“我可一点儿也没有听说博伊的事。”

“他现在和约翰约翰好得要命。看着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可真让人心里觉得甜滋滋的。他不管何时来,首先把车子径直开到教区长的旧宅去。走进屋里,谁也不理睬,马上喊道:‘我的小哥们儿约翰约翰在哪儿?’接着约翰约翰东倒西歪地从楼上跑下来,然后他们就出去,一起到小灌木林里去一连玩上好几个小时。你想想,要是听听他们之间的谈话,你还以为他们一般大呢。正是约翰约翰,使他在那个姑娘的问题上接受了劝告;说正经的,知道吧,他可机灵了。他可能是听到我和妈妈的谈话了,博伊再来的时候他就说:‘博伊舅舅别跟那个可怕的姑娘结婚,丢下约翰约翰一个人。’就在这天,他不经过法庭,用二千英镑把这件事给了结了。约翰约翰对博伊佩服极了,事事处处都要模仿他。这对他们两人倒都挺好的。”

我走到房间那边,再次徒劳无益地试图调节散热器的热度。我喝了些放了冰块的水,把窗子打开,可是除了夜晚清冽的空气外,音乐声从隔壁那间屋子飘进来,那儿人们正放着收音机。我又关上窗户,转过身来朝我的妻子走过去。

她又开始详详细细地说开了,带着困倦的睡意……“花园里长得可茂盛了……你种的黄杨树篱去年长高了五英寸……我已经从伦敦找了几个人把网球场拾掇好了……当时第一流的厨师……”

当我们下面的城市醒过来的时候,我们两人却都睡着了,但是没过多久;电话铃响了,一个快乐的男不男女不女的声音说道:“萨沃伊——卡顿——旅馆——早安。现在是八点一刻。”

“我并没有要求你叫我,知道吗。”

“对不起。”

“噢,没关系。”

“向你问好。”

当我正在刮脸的时候,妻子在浴室中说道:“跟过去一样了。我不再担忧了,查尔斯。”

“很好。”

“我原来真是担心两年的时间可能会产生什么影响,现在我知道,我们可以完全从停下来的地方重新开始啦。”

“什么时候?”我问道,“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停下什么了?”

“自然是你离开的时候呗。”

“不久以前,你就没有想到别的事情?”

“哟,查尔斯,那是过去的事了。已经没什么了。从来也没有什么事。事情已经过去了,早忘掉了。”

“我只是想知道,”我说。“我们又回到我出国时我们那样的情形了,是吗?”

就这样,我们恰恰又在两年前我们停下来的地方开始了这一天的生活,我的妻子流下了眼泪。

我妻子的温柔和英国人的沉默气质,她的细小整齐的白牙齿,整洁的玫瑰色指甲,天真无邪的调皮的女学生样子和女学生的衣着,她那些昂贵的从远处看好像是成批生产的时髦首饰,她那常常挂在脸上善于应酬的微笑,她对我的尊敬顺从,她对我的爱好的热心,还有使她每日都要朝家里保姆拍海底电报的慈母之心——总而言之,她独具的魅力——使她在美国人当中很得人心。动身那天,我们的船舱里堆满了她认识不过一个星期的朋友们送的玻璃纸包装的大包小包礼品——鲜花、水果、糖、书籍和孩子们的玩具等等。而服务员也像育婴堂的修女一样,常常根据礼品的数量和价值来判断旅客的身份高下;所以航行开始时我们就倍受尊重。

一上了船我的妻子首先想到的就是旅客名单。

“有这么多的朋友呢,”她说,“这次旅行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今天晚上我们举办一次鸡尾酒会吧。”

升降口的扶梯刚一撤走,她就忙着打起电话来。

“朱莉娅吗?我是西莉娅——西莉娅·赖德。发现你也在船上真高兴极了。你一直在干什么呢?今天晚上到这儿来参加鸡尾酒会吧,跟我谈谈你的一切情况。”

“哪个朱莉娅?”

“朱莉娅·莫特拉姆呀。我好多年没有看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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