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一个下午,我开始不久就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背后说:“我可以在这儿看看吗?”
我回头一看,发现了科迪莉娅。
“可以,”我说,“只要你不说话就行,”我又继续画下去,把她忘了,一直画到暗淡的光线使我收起画具。
“会干这种事情一定是挺有意思的。”
我已经忘了她还在这儿。
“是的。”
即使这时我也无法离开我的画儿,尽管夕阳西下,房间黯淡下来,周围变成了一幅单色画。我把画从画架上取下来,把它举到窗户前,然后再放回去,把阴影部分的色调调淡一些。突然间,我的脑袋、眼睛、背部和胳膊都涌上一阵疲倦的感觉,由于天色已晚我不画了,就转向科迪莉娅。
她现在十五岁了,在这十八个月当中她个子长高了,她的个儿几乎已经长够了。她丝毫没有朱莉娅那种十五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丰满漂亮的容貌;她修长的鼻梁和突出的颧骨却已然有了布赖兹赫德家族的样子。她穿着黑衣服,正在为她母亲服丧。
“我累啦,”我说道。
“我敢断定你是累了。画完了吗?”
“差不多完了。明天我还得再润色一下。”
“你知道早就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吧?现在已经没有人做饭了。我也是今天刚到,我没有了解到这里竟破败到这样地步。你不想带我出去吃饭吗?”
我们从花园门出去,过了公园,在苍茫的暮色中走到里茨·格里尔餐厅。
“你见到了塞巴斯蒂安吗?他甚至现在也不愿意回家吗?”
到这时我才认识到她现在已经很懂事了。我说是这样。
“唔,我爱他胜过爱任何人,”她说道,“说到马奇家族,真叫人伤心,是吧?你知道,他们在这里要盖一座公寓,而雷克斯想住进顶层上他称为‘楼顶房屋’那种房子。这倒挺像他的为人,是吧?可怜的朱莉娅。对她来说,这是太过分了。他丝毫也不理解;他以为她舍不得这所旧宅呢。事情很快就都要完结,是不是?显然爸爸负债累累已经很久了。卖掉马奇公馆,使他还清债务,而且我不知他一年还能存下几个钱来。可是朱莉娅认为把房子拆毁了好像是很丢脸的事。她说宁肯让别人住进来也不愿意把它毁了。”
“那么你怎么办呢?”
“的确,怎么办?有各式各样的建议。范妮·罗斯康芒舅妈想叫我跟她一块儿住。后来雷克斯和朱莉娅谈到要把布赖兹赫德拿过来一半,就住在那儿。爸爸不会回来。我们原来以为他会回来的,可是他不回来。
“他们关闭了布赖兹赫德的小教堂,是布赖德和主教一道关闭的;妈妈的安灵弥撒就是那个小教堂里念的最后一次弥撒。妈妈安葬完了以后,那个神父就走进小教堂来——当时只有我一个在。我想他没有看到我——他拿出那块祭坛石放进他的袋子里;他又把圣油浇在一卷卷的羊毛上点燃了,以后又把灰烬扔到外面;他倒空了圣水钵,吹熄了祭坛上的灯,然后让神龛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好像从这时起就永远是耶稣受难日了,我想你一点也不懂其中的意义的,查尔斯,你这个可怜的不可知论者。我一直待在那儿,直到他走了,一霎时,那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小教堂了,只剩下一间装饰得稀奇古怪的房子。我真没法跟你讲清楚它像个什么东西。我想,你从来没有参加过纪念耶稣受难的圣歌晨祷吧?”
“从来没有。”
“对啦,如果你参加过,你就会明白犹太人对他们的圣殿的看法了。寂无人烟的城市就像这样屹立在那里……这是一首很美的圣歌。你应该去一次,去听听这首圣歌。”
“还想让我改变信仰吗,科迪莉娅?”
“啊,不是。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知道爸爸成了天主教徒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吗?妈妈有一次告诉过我。他对她说:‘你已经使我的家庭恢复祖先的信仰了。’这是夸大其词,你知道。信仰对人的影响不一样。无论怎么说,这个家庭一直不是一成不变的,是不是?他走了,塞巴斯蒂安走了,朱莉娅也走了。可是你知道,上帝不会让他们走开很久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妈妈在塞巴斯蒂安头一次喝醉的那个晚上念的那篇故事——我指的是过得很糟的那个晚上。‘布朗神父’说了这么些话,‘我抓住了他’(指那个小偷),‘用的是一个看不见的钩子,还有一条看不见的长线,那条线长得足够让他游荡到天涯海角,但是猛拉这条线,就能把他拉回来。’”
我们很少提到她的母亲。我们一直谈着,她狼吞虎咽地吃。一次她说:
“你看过艾德里安·波森爵士在《泰晤士报》上发表的那首诗吗?那诗很可笑;他认为她是最杰出的人——你知道,他一辈子都爱着她——但是好像又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们家里的人,就数我跟她相处得最好了,但是我认为我并没有真正爱过她,不像她希望的那样,也不像她应该得到的那样。我不爱她,这实在是奇怪的事,因为我充满了正常的感情。”
“实际上我从来不了解你母亲,”我说。
“你并不喜欢她。我有时觉得,当人们要恨上帝的时候,就恨妈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科迪莉娅?”
“喏,你看,她像圣徒一样,可是她并不是圣徒。谁也不能真的恨一个圣徒,能够吗?他们也不能真的恨上帝。当他们想要恨他和他的圣徒的时候,他们就不得不找到和他相似的东西,假托这就是上帝,然后加以仇恨。大概你觉得这都是胡说八道吧。”
“以前我也听到过几乎和这一模一样的话——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说的。”
“唉,我是非常严肃的啊。这话我想了很多。这话好像可以解释清楚妈妈的情况。”
说完了这些话,这个令人不解的孩子又津津有味地大吃起来。“我这是头一次单独被带进饭馆里吃饭,”她说。
后来她说:“朱莉娅一听说他们要卖掉马奇公馆,她就说:‘可怜的科迪莉娅。毕竟她不能在那儿举行她第一次进社交界的舞会了。’这是我们常常谈论的事——就像常常谈论我做她的女傧相一样。傧相也没有当成。朱莉娅举行舞会时,允许我下楼和范妮舅妈在角落里坐了一个小时,她说:‘再过六年,你也会有这样的舞会。’我希望我得到神召。”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你可以做一个修女。如果没有神召,不管你多么向往也没有用;如果得到神召,你就怎么也摆脱不了,不管你多么憎恨它。布赖德以为他得到神召,其实并没有。我过去常常觉得塞巴斯蒂安得到神召,而且恨神召——不过现在我不知道了。一切事情一下子全变了。”
可是我没有耐性谈什么修道院。我觉得那天下午画笔在我手里有了生命;我已经参与了那个伟大的、生气勃勃的创造了;那天晚上我是一个文艺复兴时代的人——勃郎宁的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我曾经身穿热那亚的丝绒衣服踯躅在罗马街头,曾经用伽利略的望远镜眺望繁星,但是我蔑视修道士那些尘封的浩繁经典,妒火中烧的凹陷下去的眼睛,还有他们那些晦涩而烦琐的讲演。
“你以后会落入情网。”我说。
“哟,千万不要。喂,你说我还能再吃些这种美味的蛋白甜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