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痛恨打猎的,”她说,“因为打猎似乎会在最有教养的人身上产生很多粗俗的影响。我不知道打猎是怎么回事,可是一当他们穿上猎装,骑在马上,就变得像一帮普鲁士人了。他们为此还挺得意的呢。到了晚上我坐在那里吃饭,看到我认识的那些男女仿佛都变成了不明事理、刚愎自用、有偏执狂的蠢货,我就感到震惊极了……可是你知道,打猎大概是从几百年前传下来的事情,一想到塞巴斯蒂安今天和他们出去了,我心里就轻松多了。‘实际上他什么毛病也没有,’我心里说,‘他已经打猎去了。’仿佛我的祈祷应验了。”
她问到我在巴黎的生活。我跟她讲,从我那套寓所可以看到塞纳河的风景和巴黎圣母院的许多塔楼。“我希望我回去时塞巴斯蒂安来和我一起住几天。”
“那可太好了。”马奇梅因夫人说,好像因为这是一件无法实现的事而叹了口气。
“我希望他去伦敦和我住几天。”
“查尔斯,你知道这是不行的。伦敦是个最坏的地方。在那里就是桑格拉斯先生也管束不住他。我们家里的事是不瞒你的。他失踪了,你知道,整个圣诞节期间都不见了。桑格拉斯先生之所以能找到他,只是因为他在那个地方没钱付账,这样他们才把电话打到我们家里来。这太可怕了。不,去伦敦是不行的。如果他在这儿和我们在一起还不能规规矩矩的话……那我们就得使他在这儿快乐一点儿,健康一点儿,打打猎,然后打发他跟桑格拉斯先生再到国外去……你知道,这些事我以前都经历过。”
反驳的话是现成的,即便没说出来,我们两人心里也都完全明白——那就是:“你过去没把他管住;他跑掉了。塞巴斯蒂安今后也会跑掉。因为他们两人都恨你。”
这时在我们下面的那个山谷里响起了号角声和猎人们的叫喊声。
“他们去那儿了,快到我们家的那片林地了。我希望他今天过得很好。”
就这样,我和朱莉娅和马奇梅因夫人都僵持住了,这倒不是因为我们之间互不理解,而是因为我们理解得太充分了。布赖兹赫德回来吃午餐,也和我谈到这个话题——这个话题在这个家里随处都要谈到,好像吃水线以下的一艘轮船船舱中的一团火,这火在黑暗中呈现暗红色,从舱口下冒出来一缕缕刺鼻的浓烟,又突然从舷窗口和通气管滚滚冒出来——和布赖兹赫德在一起,我就置身于奇异的世界中,对我而言那是一个死寂的世界,置身于由光秃秃熔岩造成的月球上,置身于一片太空,在那里我即使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而对方却毫无所闻。
他说:“我希望这就是嗜酒狂。我们大家都要帮助他去忍受这种病,这简直是极大的不幸。过去我常常担心的是他想喝醉就喝醉,因为他喜欢喝醉。”
“过去他确实是这样的——而且我们俩都是这样的。现在他跟我也是这么干的。倘若你母亲信得过我,我能够使他只到这个地步。如果用监视人和神父的教化来纠缠他的话,不出几年他的身体就会完全垮了。”
“身体垮了可并不是什么罪过,你知道。并没有什么道德的义务要求谁成为邮政部长或者成为训练猎狗的大师,也没有要求谁活到八十岁还能步行十英里路。”
“什么罪过,”我说,“什么道德义务——你又扯到宗教去了。”
“我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宗教。”布赖兹赫德说。
“布赖德,你要知道,如果我有那么一刻工夫感到愿意当一个天主教徒,那么我只需和你谈上五分钟就会完全消除这个念头。你竟然会把那些看来非常明智的主张变得十分荒谬。”
“真奇怪,你竟这么说。以前我也听到别人说过。我觉得我之所以成不了一个优秀的教士,这也是许多原因中的一个。我想,我的脑子思考问题的方法起了作用。”
吃午饭的时候,朱莉娅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天要来的客人。她开车去车站接他,而且把他接回家来吃茶点。
“妈妈,一定要来看看雷克斯的圣诞节礼物。”
这是一只小乌龟,在活生生的乌龟壳上用钻石嵌着朱莉娅名字开头的大写字母,这个有点可憎的东西一会儿在光滑的桌面上有气无力地爬行,一会儿爬过了牌桌,一会儿又笨手笨脚地爬上一块小地毯,碰它一下,它就往回缩一缩,然后又伸出脖子,晃晃它那干瘪的老朽的脑袋,它成了这个晚上令人难忘的一个物件,成了一个有吸引力的东西,在危急关头它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哎呀,”马奇梅因夫人说,“我不知道它吃的东西是不是和普通乌龟吃的一样啊。”
“要是它死了,你怎么办呢?”桑格拉斯先生问,“能不能把别的乌龟安进这个乌龟壳里呢?”
雷克斯也曾经听说过塞巴斯蒂安的问题——如果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他在这种气氛中几乎没法忍受——于是他就带来这个小动物作为解决办法。在喝茶的时候他兴高采烈地把塞巴斯蒂安的问题公开提出来,到这时候,他们已经窃窃私语了一天,这会儿听人家公开谈论这个问题倒是很宽慰的。“把他打发到苏黎世的博莱图斯那儿去吧。博莱图斯是那人的名字,他在他工作的那个疗养院每天都在创造奇迹。你们都知道查利·基尔卡特尼一向是怎么喝酒的吧。”
“不知道。”马奇梅因夫人说,还带着她那亲切的冷嘲口吻,“不知道,恐怕我不知道查利·基尔卡特尼过去是怎么喝酒的。”
朱莉娅听到她的情人遭到奚落,冲着那只乌龟蹙起眉头,可是雷克斯·莫特拉姆并不懂得这类微妙的玩笑。
“两个妻子对他都绝望了。”他说,“他跟西尔维亚订婚的时候,西尔维亚把他必须去苏黎世进行治疗当作一个条件。治疗是起作用的。过了三个月他回来时已经判若两人了。从那时起,他连一滴酒也没沾,即使西尔维亚抛弃了他也是一样。”
“她为什么要抛弃他呢?”
“嗨,可怜的查利一旦戒了酒就叫人讨厌极了。不过实际上这也并不是这件事的关键。”
“我猜想也不是的。我想事实上这个故事确实是很鼓舞人心的。”
这时朱莉娅怒视着她那只嵌着钻石的乌龟。
“他也接受性病病人,你知道。”
“呃,亲爱的,可怜的塞巴斯蒂安在苏黎世将要结识些什么古怪的朋友啊。”
“要提前好几个月预约好。不过我想,如果我向他要求的话,他会留出空房来的。今天晚上我就可以从这儿给他打电话。”
(雷克斯在他最亲切的时刻展示出来一种虚张声势的热情,就像他把一个真空吸尘器塞给一位很不情愿的家庭主妇手上一样。)
“我们得考虑考虑。”
我们正在考虑这件事,这时科迪莉娅打猎回来了。
“啊,朱莉娅,这是什么?太让人厌恶啦!”
“这是雷克斯送的圣诞节礼物。”
“噢,对不起。我总把事情搞糟了。可是这太狠心啦!它一定痛极了吧。”
“它们不会觉得痛。”
“你怎么知道?我敢断定它们会觉得的。”
她吻了吻这一天她还没见到的母亲,又和雷克斯握握手,就打铃要了鸡蛋。
“我在巴尼太太那儿吃过茶点了,我是从她那儿打电话要汽车的,可是我现在还饿。今天可妙极啦。琼·斯特里克兰—维纳布尔斯摔到泥泞里去了。我们连停也没停,一口气从本格斯跑到了伊斯特莱。我估计有五英里路,是吧,布赖德?”
“三英里。”
“不止三英里,就照他那样跑……”在她大口大口吃炒鸡蛋的时候,她告诉我们打猎的事。“……你们真该看看琼从泥泞里站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塞巴斯蒂安在哪儿?”
“他可丢脸了。”这几个字由孩子般的清脆嗓音说出来,就犹如敲响了丧钟,她接着说:“他出门时穿着一件捕鼠人穿的让人恶心的外套,系着一条难看的小领带,就好像是从莫文上尉的骑兵学校里出来的。在集合地点我差点没认出他来,我希望谁也没有认出他来。他没回来吗?我估计他又走丢啦。”
当威尔科克斯把茶具清理走的时候,马奇梅因夫人问道:“没有塞巴斯蒂安少爷的踪迹吗?”
“没有,夫人。”
“他一定停下来和什么人喝茶呢。他怎么会像这样呢。”
又过了半点钟,威尔科克斯端着鸡尾酒的托盘进来的时候说:“塞巴斯蒂安少爷刚才打电话来说要车去南特温宁接他。”
“南特温宁?谁住在那儿?”
“他是从旅馆里打来的电话,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