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嗨,你必须照料他,这不关我的事。他是不是经常这样喝?”

“近来常这样喝。”

“太讨厌了。”

我试着开塞巴斯蒂安的房门,发现门已经锁了,我希望他睡觉了,可是当我洗完澡回来,却看到他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他已经穿好了夜礼服,只是没有穿鞋,领带系得歪歪斜斜,头发直竖起来;他满脸通红,眼睛有点歪斜,说话含糊不清。

“查尔斯,你说的十分对。没有在保姆那儿。一直在楼上喝威士忌。现在图书室没人,聚会散了。聚会一散,只有妈妈在。我觉得醉得厉害。看来我还是在楼上用盘子吃些什么好。不和妈妈一起吃饭了。”

“睡觉去吧,”我告诉他,“我就说你的感冒更厉害了。”

“厉害多了。”

我把他带到隔壁他的房间里,想让他躺在床上,可是他坐在梳妆台前面,斜着眼睛照镜子,整理了一下蝴蝶结。在壁炉边那张写字台上放着喝了一半的威士忌酒瓶。我把瓶子拿起来,以为他没看见,可是他立刻从镜子前转过身来说,“把它放下。”

“别傻了,塞巴斯蒂安。你喝的已经够多的了。”

“这到底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只不过是这儿的客人——我的客人。在我家里,我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当时他为此会和我打架的。

“也好,”我说着把细颈瓶放了回去,“看在上帝的面上,别让人看见。”

“得嘞,操心你自己的事吧。你是作为我的朋友到这儿来的;现在你替我母亲暗中监视我,我知道。好了,你可以滚了,你替我告诉她,将来我要挑选我的朋友,她可以挑选她的间谍。”

我就这样离开了他,到楼下去吃饭。

“刚才我去塞巴斯蒂安那儿了,他的感冒相当厉害。他已经睡下来,并且说什么也不要。”

“可怜的塞巴斯蒂安,”马奇梅因夫人说,“他最好喝一杯热威士忌,我要去看看他。”

“妈妈别去,还是我去吧。”朱丽娅说着站起来。

“我去,”科迪莉娅说,她这晚上下来吃饭,为了给一些客人饯行。她正在门口,别人还没有拦住她就已经出门了。

朱丽娅迎住我的目光,悲哀地轻轻耸了耸肩。

过了几分钟科迪莉娅回来了,表情很严峻。“看来他什么也不想要。”她说。

“他怎么样了?”

“噢,这我可不知道。可我觉得他醉得厉害。”她说。

“科迪莉娅。”

突然这孩子咯咯地笑起来。“‘侯爵的儿子不习惯喝葡萄酒’,”她引用报纸上的话说,“‘模范学生的前程受到威胁’。”

“查尔斯,这是真的吗?”马奇梅因夫人说。

“真的。”

接着宣布开饭,我们都去了餐室,在那儿没有再说到这个话题。

当只有我和布赖兹赫德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你是说塞巴斯蒂安喝醉了?”

“是的。”

“怎么单单挑这么个时候,你不能劝他不喝吗?”

“劝不住的。”

“劝不住,”布赖兹赫德说,“我估计你也劝不住。有一次我看见我父亲喝醉了,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那时我大约还不超过十岁。如果有人想要喝醉,那是劝不住的。我母亲就劝不住我父亲,知道吧。”

他古怪地、不带个人感情色彩地讲话。我想,对这个家庭,我看得愈多,就愈觉得他们很特别。“我今天晚上要请母亲给我们朗读。”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个惯例,在家庭处在紧张状态的晚上,总是请马奇梅因夫人高声朗读。她的声音很悦耳,表情非常幽默。这一晚上,她念了《布朗神父的智慧》的片断。朱丽娅坐在那儿,旁边长凳子上摆满了修指甲的东西,她在仔细地修饰自己的指甲;科迪莉娅爱抚着朱丽娅的小狮子狗;布赖兹赫德玩着单人纸牌;我坐着无事可干,就研究起由他们组成的这一伙很妙的群像,我同时还为那个躲在楼上的朋友感到哀伤。

可是这一晚上可怕的事还没有过去。

马奇梅因夫人有时有这样的习惯,当只剩下家里的人的时候,她在睡觉以前要去一趟小教堂。她刚合上书,提出要去小教堂的时候,门就开了,塞巴斯蒂安出现了。他穿的衣服和我看到他时穿的一样,不过这时脸不是涨得通红,而是惨白得瘆人。

“我是来道歉的,”他说。

“塞巴斯蒂安,亲爱的,还是回你的房间去吧。”马奇梅因夫人说,“明天早晨我们再来谈这件事好吧?”

“不是向你道歉。是来向查尔斯道歉的。我待他太过分了,他是我的客人。他是我的客人,也是我唯一的朋友,而我待他太过分了。”

我们大家都感到寒心。我把他领回到他的房间;他全家的人都去作祈祷了。我们上了楼的时候,我注意到那只细颈瓶已经空了。“你该睡觉了。”我说。

塞巴斯蒂安哭泣起来。“你为什么要站在他们一边来反对我?我知道,如果我让你和他们见面,你就会反对我的。你为什么要监视我呢?”

他说了许多我不忍回忆的事情,即使现在都已隔了二十年。我终于安顿他睡下了,然后自己十分哀伤地去睡了。

第二天早晨,他很早就来到我的房间,这时全家人都还睡着;他拉开窗帘,拉窗帘的声音把我弄醒了,我发现他站在那儿,衣服全穿好了,吸着烟,背冲着我,正眺望窗外横在露水上的长长的一道破晓的曙光,最早醒来的鸟儿在正抽芽的树梢头啁啾鸣叫。我刚一说话,他就转过脸来,他脸上没有了前一天晚上的酒意,而是鲜润又愠怒的,就像一张失望的孩子的脸。

“喂,”我说,“你觉得怎么样了?”

“有点奇怪。我觉得也许我还有点醉意呢。我刚才下楼去马厩那儿,想搞一部车子,可是所有的东西都锁着。我们离开这儿吧。”

他拿起枕头边那只水瓶喝了几口水,不烟卷扔出窗外,接着又点燃了一支,手颤抖得就像老人一样。

“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想去伦敦吧。我能住你家吗?”

“当然可以。”

“好啦,把衣服穿起来。让他们把我们的行李用火车托运去。”

“我们不能这样就走啊。”

“我们不能住下去了。”

他坐在靠窗户的椅子上,他的眼光从我身上移开,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他说:“一些烟囱冒烟了。他们大概已经打开马厩门了。走把。”

“我不能走,”我说,“我得跟你母亲道别了再走。”

“真是可爱的哈巴狗。”

“喂,我可不愿偷偷溜走。”

“我可顾不了那么多。我可要偷偷溜走,而且跑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你和我妈妈愿意策划什么阴谋诡计都随你们的便;我不会回来了。”

“昨天晚上你说的不就是这些吗?”

“我知道。对不起,查尔斯。我跟你说过我还醉着呢。如果要叫你舒服的话,我就要说我真恨透了我自己了。”

“这话一点也不叫我舒服。”

“总会有点舒服吧,我原来是这样想的。好啦,如果你不来的话,请代我向保姆问好。”

“你真的要走?”

“当然啦。”

“在伦敦我会见到你吗?”

“会的,我要去和你住在一起。”

他离开我走了,可是我再也睡不着了;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一个男用人端来茶、面包和奶油,还把我新的一天要穿的衣服摆出来。

上午晚些时我找到了马奇梅因夫人;这天风变得强劲了,多仪我们没有出门。我挨着她坐在她房里的壁炉前,这时她俯身做着针线活,正在发芽的爬墙虎在窗玻璃上发出格格的响声。

“我希望我没有看到他就好了,”她说,“这是残酷的。我并不在乎他喝醉了这一点。所有的男人年轻时候都有过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我的兄弟们在他这个年龄喝起酒来也厉害得很呢。昨天晚上让人难受的是他一点都不高兴。”

“我知道,”我说,“以前我也没有看见他喝成这个样子。”

“偏偏是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客人都走了,家里就剩了我们这些人——我把你看成我们家里的人一样。塞巴斯蒂安很爱你——在你面前他不需费力假装快乐。他是不快乐的。昨天晚上我睡不着,一直想着这件事,他太不幸了。”

我不可能把我自己还不完全了解的事情跟她讲清楚,甚至在那时候我就感到,“那件事她不久就会认识到的。说不定她现在已经知道了。”

“这是可怕的,”我说,“可是也不要以为他经常这个样子。”

“桑格拉斯先生告诉我,整个上学期他一直喝得很厉害。”

“是很厉害,可是没有像这个样子——以前从来没有喝成这个样子。”

“那么,为什么现在成这个样子?在家里就这样?和我们在一起就这样?一整夜我都在思考,祈祷,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说才好,而现在,今天早晨,他干脆就不在了。他多么伤人的心啊,连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我并不希望他感到羞愧——使他这样反常才是使人羞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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