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奇梅因夫人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看到我们的,当时她来牛津逗留一个星期,正赶在米迦勒节一开始。她发现塞巴斯蒂安萎靡不振,他那成群结队的朋友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她把我当做是塞巴斯蒂安的朋友,还设法让我也成为她的朋友,可是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却无意中伤害了我和塞巴斯蒂安之间的友谊。这样说,也只是对她给我的厚爱所作的唯一的一次指责而已。
她来牛津,是找那位万灵会的桑格拉斯先生办事,这位先生此时在我们的生活中开始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马奇梅因夫人正在写一本只供朋友们传阅的纪念性的书,写的是她弟弟内德。在蒙斯和帕斯尚德勒遇难的三位传奇式的英雄中,他是最年长的一位;他遗留下了一大批文件——有诗歌、信件、讲演稿、文章等;要把这些文字编纂起来,即使是为了在一个非常有限的圈子里传阅,也是需要熟练地处理不计其数的问题的,而这由一位满怀敬仰的姐姐处理起来很容易失误。对这一点她早已承认,所以她一直在找外人帮助,而桑格拉斯先生正是找来协助她工作的。
他是一位年轻的历史学教师,矮小圆胖,穿着干净利落,稀疏的头发平平展展地贴在他那硕大的脑袋上,手很灵活,脚很小,给人一个过分爱洗刷的印象。他的态度很和蔼,讲起话来有独特的风格。我们很熟悉他。
帮助别人工作是桑格拉斯先生的特殊嗜好,不过他自己也是几本时髦小册子的作者哩。他很善于挖掘、钻研档案,对生动的东西嗅觉很灵敏。塞巴斯蒂安把桑格拉斯先生说成是“妈妈的什么人”。塞巴斯蒂安说的不太符合实际情况;事实上,差不多凡是使他感兴趣的人,他就是这个人的什么人了。
桑格拉斯先生是一位家谱学家,也是一位正统王朝的拥护者;他爱戴被剥夺了王位的皇族,而且很懂得觊觎王位者们对许多王位提出的敌对的要求中,哪一个有准确的法律效力;他并没有宗教习惯,可是他对天主教会的了解,比多数天主教徒还要多。他在梵蒂冈也有朋友,他可以仔细地讲解梵蒂冈的政策和各项任命,说出当前哪个传教士走红运,哪个倒霉,最近哪个神学假设是可疑的,再不就是某某耶稣会教士或某某多明我教派的修道士处境困难,或者是在他们四旬斋的演说中差点儿捅出娄子来,等等等等。他身上除了正统的宗教,可以说什么都有,后来他还喜欢参加在布赖兹赫德的小教堂举行的祈福仪式,想看看这个家族中头披黑色花边纱巾虔诚地拱着脖子的夫人小姐们;他喜欢名门望族的被遗忘了的丑闻,而且是一位判定家系的专家;他声称爱好过去,可是我总觉得他认为那些和他有着松松垮垮联系的声名显赫的同伴们,不管是活着的或者是死了的,总多少有些荒谬;只有他桑格拉斯先生是实在的,其余的人都不过是华而不实的过眼烟云罢了。他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旅游者,稳健而又傲慢,一切的异域风光都展现在他眼前,供他欣赏。在他那种学究气的态度中,倒是还有一点轻松活泼;我还疑心说不定在他装有镶板的什么地方,还会藏着一部留声机哩。
当我第一次遇见他们时,他是和马奇梅因夫人在一起的。当时我想,和这位好学不倦的人物在一起,她再也无法找到和她更具有鲜明对比的人了,也无法为她自己找到更合适的陪衬角色了。她一向并不是大张旗鼓打进别人生活里去的。但是接近周末的时候,塞巴斯蒂安颇为恼怒地说道:“你和妈妈好像很亲密了。”这时我意识到,她正在用一些迅速而有难以察觉的步骤,实际上把我拖进了亲密的关系里,因为她不能忍受任何一种缺乏亲密的人与人的关系。当她离开时,我答应她下次假期,除了圣诞节那天外,我都到布赖兹赫德度过。
一两个星期后的星期一上午,我正在塞巴斯蒂安的房间里等他下导师的指导课,这时朱丽娅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位大块头家伙,她介绍他是“莫特拉姆先生,”并且叫他“雷克斯”。他们说,他们是开着汽车从他们度周末的人家来的。雷克斯·莫特拉姆穿一件方格长外套,热情,自信;朱丽娅穿着皮大衣,冷淡,羞怯,她径直走向火炉边,蜷在那儿打寒战。
“我们希望塞巴斯蒂安请我们吃一顿午餐。”她说。“如果不行的话,我们总还可以找博伊·马尔卡斯特试试,可是我总觉得在塞巴斯蒂安这儿,我们会吃得好些,我们饿极了。我们在凯茨姆夫妇家里度周末,简直一直在饿着肚子。”
“他和塞巴斯蒂安两个人正要和我一起吃午饭。你们也来吧。”
就这样,他们没有推辞就到我的屋里一起吃午餐了,这是我举行的往日形式的最后一次聚会了。雷克斯·莫特拉姆拼命表现自己。他长得很漂亮,一头黑发留得很长,压在前额上,眉毛又浓又黑。他说话时带着一种很动听的加拿大口音。人们很快就明白他希望别人知道他,知道他在钱财上走运,是一位下院议员,一位赌徒,一位好伙伴;经常和威尔士亲王打高尔夫球,和“马克斯”,和“弗·伊”和“格尔蒂”·劳伦斯,和奥古斯塔斯·约翰以及和卡彭特也很有交情——总之和一切的人都有交情,似乎跟人们提到的一切人都不错。谈起牛津大学,他说:“不,我可从来没去那儿呆过。上牛津大学就意味着你比别人晚三年才开始生活。”
根据他自己的话,他的生活是在战争中开始的,在战争中他和加拿大人一起服役,得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典礼官职位,离开军队时,已经是一位知名将军的侍从武官了。
我们见到他时,无论如何他不会超过三十岁,可是在我们牛津人看来,他显得很老。朱丽娅对待他有些轻蔑,好像她待人接物都是这个样子,但是也带着点占有的神气。还吃着午饭,她就打发他去汽车里给她取香烟来,有那么一两次他吹起牛来,她就为他辩解说:“别忘了他是从殖民地来的人。”听到这种说法他则报以一阵大笑。
他走以后我便问这人是谁。
“嗨,就是朱丽娅的什么人呗。”塞巴斯蒂安说。
我们颇感惊奇的是,一个星期后我们收到他的一封来电,邀请我们和博伊·马尔卡斯特于第二天晚上参加朱丽娅的一个聚会,在伦敦一起吃晚餐。
“我觉得他认识的人都不会年轻,”塞巴斯蒂安说,“他的朋友都似乎伦敦商界和下院的浑身厚皮的老鲨鱼。我们去不去呢?”
我们商量了一会儿,因为这个时期我们在牛津的生活很阴郁,我们决定还是去。
“为什么他也要博伊去呢?”
“朱丽娅和我从小就认识他。我猜,因为他发现博伊也和你一道吃饭,所以就以为他是你的好朋友。”
我们并不大喜欢马尔卡斯特,不过当我们请准了外宿假,坐着哈德卡斯尔的汽车开上去伦敦的大路时,我们三人都兴高采烈。
这一夜我们要住在马奇梅因公馆里。所以我们先到那儿去换夜礼服,同时还喝了瓶香槟酒,而且还串了串彼此的房间,它们全在三楼上,和下边那些富丽堂皇的房间比起来,显得有些寒酸。当我们来到楼下的时候,朱丽娅从我们身边经过去她楼上的房间,她还穿着日常的衣服。
“我要晚会儿才能到,”她说,“你们男孩子最好是去雷克斯那儿。你们来了可太好啦。”
“这次聚会是怎么回事啊?”
“我被扯进了一个糟糕的慈善性质舞会。雷克斯一定要为这个舞会举行一次聚餐会。在那儿见你们吧!”
雷克斯·莫特拉姆住在里马奇梅因公馆几步远的地方。
“朱丽娅要晚会儿才能到,”我们说,“她刚上楼去换衣服。”
“这就是说还要一个小时,我们最好先喝些葡萄酒吧。”
一位介绍时被叫做“钱皮恩太太”的女人说:“雷克斯,我肯定朱丽娅愿意我们先开始。”
“好啦,不管怎么说,让我们先喝些葡萄酒吧。”
“为什么来这么一大瓶葡萄酒,雷克斯?”她很不痛快地说。“无论什么东西,你一向总是要大的。”
“这一瓶对我们来说不算大。”他一边说,一边把酒瓶拿在手里,旋开软木塞。
在座的还有两位姑娘,是朱丽娅的同龄人;她们好像也被扯进了舞会的筹办工作。马尔卡斯特以前就认识她们,而她们呢,我想,大概对他没有多大兴趣。钱皮恩太太跟雷克斯说着话。而塞巴斯蒂安和我就像往常那样,两个人在一起闷头喝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