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的像个样子再去见爸爸,”塞巴斯蒂安说,“我们倒不用穿礼服。我估计现在他那里没有客人。”

我心里充满了要见马奇梅因勋爵的好奇心。当我见到他时,我首先为他的正常状态所打动,随着我越来越多看到他时,我觉得这种正常状态值得仔细研究。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一种拜伦的气派,他认为这种气派不够得体,所以拼命克制住。他站在客厅的阳台上,当他转过身来欢迎我们的时候,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影。我只感到面前是一个魁伟笔挺的身影。

“亲爱的爸爸,”塞巴斯蒂安说,“你显得多年轻啊!”

他亲吻了马奇梅因勋爵的脸颊,我自从离开育婴室就再也没有吻过父亲,这时我便不好意思地站在他身后。

“这是查尔斯。你不觉得我父亲很漂亮吗,查尔斯?”

马奇梅因勋爵握握我的手。

“不管是谁给你们看的火车时刻表,”他说——他的嗓音也是塞巴斯蒂安那样的——“反正他是干了一件蠢事。没有这样一趟车的。”

“我们就是坐这趟车来的。”

“不可能。那个时间只有从米兰开来的一趟慢车。当时我正在利多。下午早些时候我去那儿和职业网球家打网球。一天中只有那个时候还不太热。我希望你们两个在楼上住得很舒服。这所房子似乎只是为了一个人的舒适而设计的,这个人就是我啰。我有一间像这么大的房间,还有一间挺像样的化妆室。卡拉占了另一间相当大的房间。”

听到他如此直率而又如此漫不经心地提到他的情妇,我不禁呆住了。后来我猜想他这样说是为了面子,是为了我。

“她好吗?”

“卡拉吗?很好。我希望是这样。明天她就回到我们这儿来。她正在布伦塔运河边一个别墅里看望几个美国朋友。我们在什么地方吃饭呢?倒是可以去‘月神’餐厅,不过现在那里全是英国人。你们在家里吃饭觉得太闷了吧?卡拉明天一定要出去的,这儿的厨师真是出色极了。”

他已经离开窗口,这时他全身沐浴到夕阳的光辉里,他身后是红锦缎般的墙壁。那是一张高贵的脸,充满了自我克制,正如他企图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稍微有些疲倦,稍微带点讥讽,还有点贪图酒色的痕迹。看起来他正当盛年。想起来真奇怪,其实他只比我父亲小几岁。

我们坐在一间四面都是玻璃的房间里,在大理石桌子上吃晚饭。房间里的一切东西,不是大理石的,就是丝绒的,或者是单一的、金色石膏粉制品。马奇梅因勋爵说:“你们在这里打算怎么过呢?是洗海水浴呢,还是观光游览?”

“不管怎么样,多少要参观一下。”我说。

“卡拉会喜欢这样的——她嘛,塞巴斯蒂安想必告诉过你了,她是你们的女主人。海水浴和游览不可兼得,你知道。一旦你们到了利多浴场,你们可就走不了的——你们玩十五子棋啦,泡酒吧间啦,太阳把你们晒得晕晕糊糊。可要坚持去教堂啊。”

“查尔斯热爱画油画。”塞巴斯蒂安说。

“是吗?”我听出了一种十分厌烦的口气,这种口气我在父亲的话里是听惯了的。“是吗?是某一个威尼斯画家?”

“是贝里尼。”我回答得有些粗野。

“贝里尼吗?哪一个贝里尼?”

“恐怕我不知道有两个贝里尼。”

“准确地说有三个。你会发现,在伟大的时代,把绘画当作家庭事业是十分常见的。你们怎么离开英国的?”

“英国很美。”塞巴斯蒂安说。

“它美吗?它过去美吗?我不喜欢英格兰农村,这一直是我的不幸。继承了一些重大责任,可是对这些责任又漠不关心,我以为这是很丢脸的事情。我现在这个样子完全符合社会主义者对我的希望,我对我自己的那个党已经是一块大绊脚石了。嗯,我的大儿子会改变这一切,我毫不怀疑,倘若他们让他继承什么东西的话……呃,我很纳闷,为什么人们认为意大利的甜食总是很好的呢?在我父亲管家以前,布赖兹赫德总请一位意大利糕点师傅。我父亲用了一位奥地利厨师,好得多了。我想,那里现在大概有一位胳膊粗壮的女管家了吧。”

饭后我们离开了府第,出了街门,我们走过弯弯曲曲迷宫似的石桥、广场和胡同,去弗洛里安咖啡店喝咖啡,边喝边看钟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什么也比不上威尼斯这样的城市。”马奇梅因勋爵说,“这个城市到处都有游游逛逛的无政府主义者,有天晚上,一位袒胸露臂的美国女人想在这里坐坐,他们就跑过来盯着她,一言不发,把她赶走了,那些人就像跟着海船盘旋的海鸥一样追着她不放,直到她走开。而我们的同胞,当他们打算在道德问题上表示不同意见时,比起美国人来却是不够高尚的。”

这时一伙英国人正从水边走过来,向我们旁边的一张桌子走去,接着他们又突然走到另一头,坐在那边斜着眼看我们,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咕。“过去我在政界时,我认识那边那个男人和他的老婆。男的名叫塞巴斯蒂安,他是你们那个教派的一位著名人物呢。”

这天晚上我们要去睡觉时,塞巴斯蒂安说,“他真是个好‘宝贝’,不是吗?”

第二天,马奇梅因勋爵的情妇来到。我虽说已经十九岁了,可是对女人还是一无所知的。在大街上我都没有把握辨认出一个妓女来。因此我现在和一对通奸的男女住在这幢房子里,我对于这件事就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可是我的年龄已经大到能够掩饰起我的好奇心,因此,马奇梅因勋爵的情妇看出来我对她抱着很多矛盾的期望。而这一切期望,一时由于她的外貌而破灭了。她的样子不像土鲁斯—劳德累克笔下的土耳其后宫里引起色欲的婢妾;也不是“年轻的女郎”。她已到中年,保养得很好,穿着考究,风度优雅,像这样的女人我在许多公共场合都见到过或偶尔遇到过。但是在她身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社会恶习的痕迹。就在她到达这天,我们在利多的餐厅吃午饭,餐厅里几乎所有吃饭的人都招呼她。

“维多利亚·科隆波娜已经邀请了我们大家参加她星期六的舞会。”

“她太好了。可是你知道我是不跳舞的。”马奇梅因勋爵说。

“可是为了孩子们,去吧。那地方很值得去看看——科隆波娜的府第开起舞会来灯火辉煌啊。很难说以后还会举行多少这样的舞会了。”

“孩子们可以随他们便。我们可是必须谢绝。”

“还有,我已经请了哈金·布伦纳太太吃午饭。她的女儿很漂亮。塞巴斯蒂安和他的朋友会喜欢她的。”

“塞巴斯蒂安和他的朋友对贝里尼的兴趣比对女继承人的兴趣要大得多哩。”

“不过,我一向希望的也正是这个嘛。”卡拉说,她灵活地改变了她的攻击点,“我到这儿来的次数真是数也数不清,亚力克斯连一次也没有让我进圣马可里面去看看呢。我们要当旅游者了,是不是?”

我们的确成了旅游者了;卡拉找到一位到处很熟悉的矮个子威尼斯贵族作向导,她把他带在身边,自己拿着一本旅游指南,她和我们一起参观,她有时疲倦,但从不放弃,在威尼斯豪华、壮丽的环境中,她是一个身材匀称的普通人。

在威尼斯的半个月过得很快,很惬意——或者过分惬意了;我沉浸在甜蜜的幸福中,无忧无虑。有几天,日子就消磨在那条冈朵拉上,我们缓缓地驶过大运河的支流,船夫发出哀怨的、鸟叫般的警告声。另外几天,我们坐着快艇腾越在通海的泻湖上,航行在闪烁于阳光下的滚滚而来的泡沫浪花上;如今留下的混乱回忆是沙滩上的灼热的阳光和大理石建筑里的阴凉,到处是水拍打着平滑的石块,在彩绘的天花板上反映出斑斓的光点,是像拜伦可能度过的科隆波娜的贵族府第的夜晚,还有另一个拜伦式的夜晚——在基奥贾的浅滩上捕大鳌虾,小船后面泛起闪着粼光的尾波,船头上摇曳着的船灯,捞上来满网的水草、沙石和欢腾乱跳的鱼儿;还记得在清凉的早晨,在阳台上吃甜瓜和熏火腿;还记得在哈里酒吧吃热奶酪三明治和香槟鸡尾酒。

我记得塞巴斯蒂安仰望着那座科莱奥尼铜像,说到:“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和我都决不会卷进一场战争中去,想到这一点,也真够让人沮丧的了。”

我还特别奇怪地记住了访问结束时的一场谈话。

当时塞巴斯蒂安和他父亲打网球去了,而卡拉终于承认她自己累了。已近黄昏,我们坐在俯瞰大运河的窗户边,她坐在沙发上,做着针线活,我坐在扶手椅里,闲着没事。这还是我们头一次单独在一起。“)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