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赖兹赫德搭上午的火车到达,并且和那位代理商人芬德上校一道吃了午饭。他到达的时候我同他面谈了五分钟。安东尼·布兰奇的描述真是贴切极了;他有着弗莱特家族的那种脸型,仿佛是阿兹台克人雕刻出来的。这时我们用望远镜可以看见他,他正在五六个佃户中间笨手笨脚地走着,有时站住向鉴定站里的鉴定员打招呼,有时又靠在一个牲畜圈的栏杆上,仔细地看着里面的牛群。
“我哥哥是个怪人。”塞巴斯蒂安说。
“他看上去可挺正常的。”
“啊,可是他不正常。你知道,我们家里数他最古怪了,只不过没有完全显露出来。他内心受了伤,变了样儿。他原来想当神父,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
“我觉得他现在还想当神父呢。从斯托尼赫斯特学校一出来,他差点成了个耶稣会的教士了。对妈妈说来,这太可怕了。他根本没法阻止他,不过当然啰,这是她最不愿意的事情了。想想别人会怎么说吧——这是她的长子;如果是我,人们好像就不会说什么了。还有可怜的爸爸。即使没有这件事,教会给他的苦恼也已经够多的了。真麻烦透顶了——修道士和修道院长就像一群耗子在家里窜来窜去,而布赖兹赫德闷闷不乐地坐着,谈论上帝的旨意。你知道,爸爸去国外的时候他难过极了——实际上他比妈妈还难过。最后,他们劝他去上了牛津大学,把当修道士的问题好好考虑三年。现在,他正在努力下决心呢。他说要当皇家禁卫军啦,进下议院啦,还有结婚啦。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知道,如果我也上了斯托尼赫斯特学校是否也会变成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本来也要上那个学校,只是我还没有长大,爸爸就去了国外,他坚持要我上伊顿公学。”
“你父亲不信教了吗?”
“噢,有点儿不信了;他和妈妈结婚的时候才开始信教。他一出国,就把宗教和我们都丢开了。你应该见见他。他是个极好的人。”
塞巴斯蒂安以前从来没有正经谈过他的父亲。
我说:“你父亲走掉以后,你们肯定很难过吧?”
“所有的人都很难过,除了科迪莉娅。那时她太小了。当时使我很难过。妈妈努力向我们三个大孩子解释,好让我们不恨爸爸。不恨我爸爸的只有我一人。我认为她希望我恨他。我一向是他的宠儿。要不是这只脚坏了,我就和他住在一起了。只有我一个人去他那里。你为什么不一块儿去呢?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下面那块场地里,有一个男人正在用喇叭筒大声喊着拍板成交的结果。他的声音微弱地传到我们这儿。
“所以你知道,我们家的人在宗教信仰上并不一致。布赖兹赫德和科迪莉娅是狂热的天主教徒;他很不幸,而她像小鸟一样快乐;朱丽娅和我则是半个异教徒;我很快乐,我的确觉得朱丽娅并不快乐;一般人认为妈妈是一个圣徒,爸爸是一个被逐出教门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们哪一个是幸福的。无论如何,不管你怎么看待宗教,幸福好像和宗教没有很大关系,而这就是我要求的一切……我希望我自己更喜欢天主教徒。”
“他们看起来就像其他的人一样。”
“亲爱的查尔斯,恰恰不是这样——尤其是在这个国家,他们人数那么少。倒不是因为他们是一个教派——实际上,至少有四个教派,有一半时间他们都在互相谩骂——可是他们对人生的看法和别人完全不一样;凡是他们认为重要的,都和别人想的不一样。他们总是力图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人生观,可是他们的人生观却随时流露出来。他们要把自己的人生观隐藏起来原是很自然的。不过你知道,对于像我和朱丽娅这样的半异教徒说来,要隐藏可就困难了。”
这时从高烟囱那边传来儿童的喊叫:“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于是这次异常严肃的谈话就中断了。
“天哪!”塞巴斯蒂安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毯子。“像是我妹妹科迪莉娅的声音。你快把身子盖上。”
“你在哪儿呀?”
说着就出现了一个十一二岁胖乎乎的孩子;她身上有着那种明显的家族特征,不过在她真诚而胖乎乎的圆脸上,这些特征都走了样;她的脑后垂着两条粗大的旧式辫子。
“走开,科迪莉娅,我们还没有穿衣服啊。”
“什么?你也太不像话了。我猜你就在这儿。你不知道我也来了吧?我和布赖德一块儿来的,留下来看了看弗朗西斯·泽维尔。”(转向我,)“弗朗西斯·泽维尔是我的猪。后来我们和芬德上校一起吃了饭,然后就去展览会了。弗朗西斯·泽维尔可招人注意呢。兰德尔那个恶棍用一头癞皮牲口就得了第一。亲爱的塞巴斯蒂安,又看到你我真高兴。你可怜的脚怎么了?”
“向赖德先生问好。”
“噢,对不起。你好。”那个家族的全部魅力都在她的微笑中。“他们在下边喝得相当醉了,所以我就来了。喂,谁在办事间里画画呢?我去那儿找一个凳子手杖,就看到了。”
“说话留点神。那是赖德先生画的。”
“太好看了,真是你画的吗?你很聪明。你们俩干吗不穿好衣服下来呢?附近没有人。”
“布赖德肯定会把交易会的鉴定员们带来的。”
“不会,我听见他说不打算带他们来。他今天脾气可坏啦。他原来不想让我和你们一起吃饭,可是我已经决定了。来吧。你们的样子见得人的时候,我就去育婴室。”
晚餐桌上大家很沉闷。只有科迪莉娅一个人自由自在,她吃得津津有味,很高兴地吃到夜阑人静,高兴有她的哥哥们陪着她。布赖兹赫德比我和塞巴斯蒂安只大三岁,可他却显得是另一代的人了。他有他家族的特点,在他难得一笑时,他和家里人的笑容一样动人;他说起话来,也是他们那种嗓音,还带着一种庄重而拘谨的味儿,而这种味儿照我堂兄贾斯珀的话说,听起来就显得装腔作势,言不由衷,但布赖兹赫德的话听起来却显得平易近人,自然流露。
“十分抱歉这才知道你到我们家来了。”他对我说,“他们对你照顾得好吗?我希望塞巴斯蒂安请你喝葡萄酒。如果威尔科克斯自己做主,他就会相当吝啬的。”
“他待我们非常慷慨大方。”
“听你这么说我就高兴了。你喜欢葡萄酒吗?”
“很喜欢。”
“我要是喜欢喝就好了。别的男人和酒结了不解之缘。在毛德琳学院时,我不止一次想把自己灌醉,可是我不喜欢葡萄酒。我甚至觉得啤酒和威士忌都不大开胃口。像今天下午那样的事情,对我来说,结果是一场苦难。”
“我可喜欢喝葡萄酒。”科迪莉娅说。
“我妹妹科迪莉娅的最近的成绩报告单上说,她不仅是学校中最坏的女学生,而且她在最老的修女的记忆里也是最坏的。”
“这是因为我拒绝做圣母会修女。女修道院长说,如果我不把宿舍弄整齐些,就不能当圣母会的修女,所以我就说好嘞,我还不愿当,再说我也不相信圣母会管我是不是左脚穿了体操鞋,右脚穿了跳舞鞋。气得女修道院长脸色铁青。”
“圣母可是喜欢顺从的呀。”
“布赖德,你别这么虔诚了,”塞巴斯蒂安说,“我们这儿可有一位无神论者。”
“是不可知论者,”我说。
“真的吗?这种人在你们学院里很多吗?在毛德琳学院可有一些。”
“我实在不知道。在进牛津大学以前我早就是不可知论者。”
“无神论者到处都有。”布赖兹赫德说。
宗教信仰似乎是这天非谈不可的话题。我们谈了一会儿农业展览会。后来布赖兹赫德说:“上个星期我在伦敦见到主教。你们知道,他想关闭我们这儿的小教堂。”
“得嘞,他关不了。”科迪莉娅说。
“我想妈妈不会让他关掉。”塞巴斯蒂安说。
“小教堂离得太远了,”布赖兹赫德说,“梅尔斯蒂德周围十几户人家没法到这儿来。所以他想在梅尔斯蒂德开一个弥撒中心。”
“那我们怎么办?”塞巴斯蒂安说,“难道我们在大冬天一早就得开车去那儿吗?”
“我们必须让圣餐礼在这儿举行,”科迪莉娅说,“我喜欢偶尔去参加一下;妈妈也喜欢。”
“我也爱去,”布赖兹赫德说,“可是我们人太少了。好像我们并不是全庄园人人都去作弥撒的老天主教徒。小教堂迟早总会取消的,也许等妈妈过世后。问题是,如果现在就取消是不是合适。你是个艺术家,赖德,从美学角度来看,你认为小教堂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