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间很长,菜肴跟那些客人一样是精心挑选的,也有一种存心嘲弄的意思。菜肴并不是菲利帕姑妈挑选的那些,而是从早就确定下来的几份菜单中拼凑起来的,那些菜单是他还能在楼下吃饭时使用的。盘子的花饰考究,上菜时,盘子照红、白相间的颜色轮流出现。菜肴和葡萄酒一样没有味道。晚餐过后,我父亲把那位德国出版商领到钢琴边,出版商弹起钢琴,他就离开客厅,领着卡思伯特·奥姆—赫里克爵士到“楼座”里去看那个伊特拉斯坎的公牛。

这是个令人十分厌烦的夜晚,宴会终于散了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十一点才过几分钟。父亲自己喝了一大杯大麦茶,说道:“找来的这些朋友多不带劲儿呀!你知道,如果没有你在家这个推动力,我永远也鼓不起勇气邀请他们的。我近来对应酬没有什么兴趣了。既然你要在我这儿住很久,我也就会过许多这样的夜晚了。你喜欢格洛里亚·奥姆—赫里克小姐吗?”

“不喜欢。”

“不喜欢?是你对她的毛茸茸的唇髭有反感呢,还是对她的大脚有反感呢?你觉得她今晚过得愉快吗?”

“不愉快。”

“我也有这样的印象。我很怀疑这些客人中谁会认为这是他们最愉快的一个晚上。那个年轻的外国人钢琴弹得糟透了,我想。我在哪遇见过他呢?还有康斯坦蒂亚·斯梅斯威克小姐——她又是我在哪遇见的呢?不过殷勤待客这一条还是要遵守的。只要你在这儿,你就不会觉得无聊的。”

在以后两个星期的冲突中我们两败俱伤,不过我却失败得更惨,因为父亲有更多的储备可以利用,也有更大的回旋余地,我却被挤在一片高地和大海之间的桥头堡里。他从不宣布他的战斗目标,而我至今还不明白他的目标是否纯粹是惩罚性的——是否他的思想深处存有某种地理政治学的思想,要把我从这个国家赶出去,如同菲利帕姑妈被赶到博迪盖拉,表兄梅尔基奥被赶到达尔文一样;或者,似乎是最可能的,他之所以战斗,是否只是由于热爱使他才华毕露的战斗。

有一天我收到塞巴斯蒂安寄来的一封信,这件引人注目的东西是我当着我父亲的面收到的,当时他正在家里吃午饭;看见他好奇地盯住这封信,于是我把信带走私下里读起来。信是写在维多利亚王朝后期办丧事用的厚信纸上的,信纸信封头上印着黑色花冠,周围镶着黑边。我急切地读起来:

布赖兹赫德城堡,威尔特郡,我不知道今天几月几日,最最亲爱的查尔斯。

我在写字台后面发现了一盒这样的纸,当我为自己失去纯真而哀伤的时候,我非给你写信不可了。纯真看来不像是个活东西。医生们从一开头就对它表示绝望。

我马上就要动身去威尼斯和我父亲一起住在他那个罪恶之宫里。我希望你来我这儿。我希望你在这儿。

我从来不是一个人呆着。家里的人们不断回来,不断整理行李,又离开了,而白色的山莓已经熟了。

我很想不带阿洛伊修斯去威尼斯。我不想让它遇到一大帮子讨厌的意大利熊而染上坏习惯。

爱你,或者随你的意思。

塞。

我很早就熟悉他写的信了;我在拉文纳的时候收到过他的信;我本来不该感到失望的;可是那一天,我把这张硬邦邦的信纸撕成两半,随手扔进字纸篓里,满腔怨恨地朝着肮脏的花园和贝斯河边高低不平的地面望去,凝视着那边乱七八糟的污水管、太平梯和引人注目的小温室,我在心里看到安东尼·布兰奇苍白的面孔从纷乱的树叶中显现出来,正如曾经在泰姆饭店的烛光中朦朦胧胧出现那样,在过往车辆的嘈杂声中,我听到他清晰的声音……“你千万不要骂塞巴斯蒂安,即使他常常显得有些缺乏生气……每当我听到他的谈话,就使我想起了那幅某些方面令人厌恶的绘画《吹泡泡》来。”

以后好多天,我一直觉得自己很讨厌塞巴斯蒂安。后来在一个星期日下午,他拍来了一封电报,把那个阴影驱散了,可是这封电报本身却增加了另一个更深的阴影。

父亲出去了,回来时发现我焦躁不安,团团乱转。他站在走廊里,头上还戴着巴拿马草帽,冲着我微笑。

“你决猜不出我这一天是怎么过的;我到动物园去啦。真是太愉快了;看来那些动物非常喜欢晒太阳。”

“爸爸,我得马上走了。”

“是吗?”

“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出了严重的事情啦。我得马上到他那儿去。海特现在正给我收拾东西。过半个小时有一趟火车。”

我把电报拿给他看,电报写得很简单:“伤势严重速来塞巴斯蒂安。”

“嗯,”父亲说,“我很难过你这么慌乱。看电报,很难说事情像你想的那样严重——否则,根本不可能由受伤者本人签名。还有,当然啰,他也可能神智完全清醒,只不过眼睛看不见了,脊梁骨摔断成了瘫痪。你究竟有什么必要去那儿呢?你也不懂医道嘛。再说你又没有担任什么神职。你是不是希望得到什么遗物呢?”

“我跟你说过了,他是我的特别要好的朋友。”

“呃,奥姆—赫里克也是我的特别要好的朋友,可我就不会在一个暖和的星期天下午手忙脚乱跑到他的灵床前去。我还怀疑奥姆—赫里克太太是不是欢迎我去。不过我看你并没有这样的顾虑。我会惦记你的,亲爱的孩子,不过不要因为我急着回来。”

八月一个星期日薄暮时分的帕丁顿火车站。阳光从屋顶上毛玻璃窗户透进来,书摊已经关门了,几个不慌不忙的旅客在搬运工人旁边溜溜达达——这一切足以安慰一个心绪比我稍为安宁的人。火车几乎是空的。我把小提箱放到一节三等车厢的角落里,然后在餐车里占了一个坐位。“过了雷丁站开第一次正餐,先生,大约在七点钟。您现在要来点什么?”我要了杜松子酒和苦艾酒。火车一出站酒就送上来了。刀叉发出常有的丁当声;明丽的景色在窗前倏忽闪过。可是我对那柔媚的景致没有兴趣;相反,脑子里的恐怖就像酵母一样在发酵,大片的泡沫泛起来,呈现出种种灾祸的情景;篱边入口有人随便举起一支上了膛的枪,一匹马的后腿直立起来,在地上翻滚,一片阴沉沉的水塘,水下埋了个桩子,一棵榆树的枝干突然在一个宁静的早晨倒下来,一辆汽车冲进一个死角;文明生活的各种各样的威胁都从脑子里冒出来,紧紧缠住我。我甚至想象出一个患杀人狂的疯子在阴暗的地方作怪脸,挥舞着一段铅管。麦田和大片林地飞速闪过,溶进金黄色的夕照里,车轮的颤动声,单调地在我耳中反复震荡着:“你来得太晚了,你来得太晚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我吃了饭,换乘开往该地的火车,黄昏时候到了我的目的地梅尔斯蒂德—卡布里站。

“是去布赖兹赫德的吗?先生,是的,朱丽娅小姐正在车场等您呢。”

她坐在一辆敞篷汽车的车轮边。我立刻认出她来;我不可能认不出她来的。

“你是赖德先生吧?跳进来吧。”她的声音和说话的神气都同塞巴斯蒂安的一样。

“他怎么样了?”

“塞巴斯蒂安吗?噢,他很好。你吃过饭了吗?吃了,我想那种饭一定坏透了。家里还有一些。家里只有我和塞巴斯蒂安,所以我们还是等你来了一道吃。”

“他出什么事了?”

“他没说吗?我估计,他认为如果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不会来了。他踝骨上的一根骨头裂了,那骨头太小,连个名称都没有。不过昨天他们已经给他照了X光,要他再忍耐一个月。这可让他烦得要命,他所有的计划都给取消了;他一个劲地唠叨着……别的人都走了。他要我留下来跟他一块儿待着。嘿,我想你是知道他能忧郁得发疯的。我几乎屈服了,后来我说:‘你肯定能抓住什么人的,’他说大家不是出去了,就是都很忙。总而言之谁也不会来陪他的。不过他最后同意试着去找你,我也答应了要是你不来的话,我就留下来,因此你可以想象得出对我说来你多么受欢迎。我得说,你一接到通知就远道赶来,真是太高尚啦。”但是,当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却听出了,或者认为听出在她的口气里含着一点轻蔑的味道,好像我竟会这样乐意地听他调遣。

“他怎么弄成这样了?”

“信不信由你,玩槌球弄的。他发了脾气,被小铁门绊了一跤,这伤疤可不很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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