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一群坏人,我喜欢午饭时喝酒,那就够了。现在我还需要什么呢?”
现在过了二十年,我回顾往事,很少事没有干过,或者不那样干的。我可以像斗鸡一样,用一只更强壮的种鸡斗败我堂兄的公鸡,斗败他的世故老成。我可以告诉他,那时的邪恶行为就像人们把酒精掺进杜罗河区的纯葡萄汁里,那是一种满是黑色混合物的、醉人的东西。那种邪恶既丰富了青春的历程,又放慢了青春的速度,就像那种酒一样,控制了葡萄的发酵,使之不能饮用,必须年复一年藏在黑暗的地窖里,直到最后酿造得适于摆在桌上供人饮用。
我还可以告诉他,一切知识的来源在于了解并爱人类中另一个成员。但是,当我坐在我堂兄面前,看到他不再与品达进行无结果的斗争,穿着深灰色衣服,打着白领带,罩上学士长袍,听他的严肃的声调,一直闻着盛开在窗下的紫罗兰花香气,这时我感到我的诡辩毫无必要了。我在感到危险的时刻就摸摸我的秘密的可靠避邪物,像佩在胸前的护身符一样。我找到这东西,紧紧抓住它。因此我对他说的并不是真话,说什么我通常在这时要喝一杯香槟,并邀请他和我一道喝。
在贾斯珀的庄严训诫之后第二天,我接受了另一次训诫,这次用语不同,来源也不同。
整个学期,倒不是我喜欢,我见到安东尼·布兰奇的次数相当多。我现在生活在他的朋友当中。但是我们频繁见面,与其说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倒不如说是出于他的意愿,因为我对他是有点敬而远之的。
就年龄而论,他只比我大一点,但是那时候,他似乎有着流浪的犹太人的经历。他的确是个无国籍的游民。
他幼年时,家里曾打算把他培养成为一个英国人;他在伊顿公学上过两年学;后来,在战争中,他不顾遇上潜艇的危险,横渡大西洋去阿根廷和母亲团聚,这个聪明大胆的中学生加入到男女仆人、两个司机、一头小狮子狗和她母亲的第二个丈夫的行列中。布兰奇和他们一起周游世界,变得邪恶得像画家霍格斯笔下的小侍僮。大战结束,他们回到欧洲,住豪华旅馆、疗养胜地,逛游乐场所,去海滨浴场。十五岁时,作为赌注,他被打扮成个女孩,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赛马总会的大台上表演;他同普鲁斯特和纪德一道进餐,同加图和第雅基烈夫往来亲密;费班克送他好几部长篇小说,上面写着热烈的题词,他在卡普里岛引起了三场不可和解的冤仇;他自己说在切法卢曾干过魔术的营生,在加利富尼亚治好了吸毒瘾,在维也纳治好了恋母情结。
有些时候,与他比起来我们都像孩子——大部分时间是这样,但并不总是这样,因为安东尼身上有一种疯狂和热情,这种狂热会在我们闲暇时的青春时期某些地方表现出来,比如在运动场上,或者在教室里;安东尼的恶劣行为,与其说是为了寻欢作乐,还不如说是为了要别人吃惊,他的精心表演常常令我回想起在那不勒斯遇到的一个顽童。这个顽童在一群英国旅游客人面前用明显下流的动作可笑的蹦蹦跳跳着。当安东尼谈到他晚上在赌桌上的情形时,我们从他的乱转的眼珠里看出他怎样贪婪地盯着他继父的逐渐减少的筹码;当我们在泥泞里翻滚着踢足球,狼吞虎咽吃松脆的圆饼的时候,安东尼已经在亚热带沙漠中帮助漂亮的妇女们做减肥治疗,在漂亮的小酒吧间小口小口的吸饮饭前的开胃酒,因此,我们身上已经驯服了的野性在他身上却仍然难以控制。安东尼也一样残酷,任性得就像爱随意残害小昆虫的孩子,他还像一个大胆的小学生一样,低下头对班长挥舞着小拳头。
他邀我去吃饭,我发现自己单独和他一起吃,心里颇感不安。“我们到泰姆去,”他说,“那儿有一家可心的饭店,幸好这家没有引起布林敦学院的人们的注意。我们要喝莱茵酒,想象我们自己在……在什么地方?不会是和约——约——约罗克兄弟一块儿出去游览。但是,我们首先喝一点饭前酒,帮助消化。”
在乔治酒吧间,他命令说:“请来四杯亚历山大鸡尾酒,”他把酒放在自己面前,同时发出品尝美味时响亮的“啧啧”声,引得人人都愤怒地瞪着他。“我想你比较喜欢雪利酒,但是,亲爱的查尔斯,不许你喝雪利酒。这不是一种很可口的混合酒吗?你不喜欢这酒吗?那么,我替你干杯。一、二、三、四——四杯下了肚。瞧,那些学生怎样盯着我!”然后他领我出去坐上等着的汽车。
“希望我们不会在那里遇到大学生。目前我对他们毫无好感。你听到星期四他们怎么对待我的吗?太不像话了。幸亏那晚上我穿的是最旧的睡衣裤,而且那晚上天气很闷热,否则我真要发脾气了。”安东尼有个习惯,说话时爱把脸贴近对方;甜甜的、发出奶油味的鸡尾酒味沾染了他的气息。我侧过身子躲着他,坐在出租汽车的角落里。
“亲爱的,你想象一下我的情形吧,单身一个,勤奋用功。我刚刚买到一本相当可怕的书名叫《滑稽的圆舞》,我知道我必须在星期天去加辛顿之前读完,因为每个人都得谈谈对这本书的看法,要说没有读过这部当代作品,就显得太没有修养了。我想解决的办法就是不去加辛顿,但是我现在才想出这个办法。所以,亲爱的,我就带了一个煎蛋饼,一个桃子和一瓶维希矿泉水,穿上睡衣,安下心来看书。我得承认我思想不集中,但是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一边看白昼的光渐渐暗淡,亲爱的,这种光景在佩格泉这地方是很值得体验的——随着夜幕降临,周围的石头好像在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了。这光景让我回忆起马赛旧港一些建筑物正面的鳞状石块,直到突然间一阵你从未听到过的怪叫声惊醒了我,我看见游廊上来了一群乱嘈嘈的二十来个可怕的青年人。你知道他们在唱什么吗?他们用连祷文式的语言吟唱:‘我们大家都要布兰奇,我们大家都要布兰奇’这样公开宣布!得,我看今晚上赫胥黎的小说算是吹了。我得说,我腻烦透了的时候,什么打搅我都欢迎。这样的高声歌唱搅乱了我,可是你知道吗?他们唱的声音越响,他们就表现得越胆小,他们不停地问:‘博伊在哪儿?布兰奇是博伊·马尔卡斯特的朋友。’‘博伊一定把他带来了。’你当然见过博伊?他总是在亲爱的塞巴斯蒂安房间里进进出出。他完全是我们南欧人心目中的英国贵族。我敢保证,他是一个理想的对象。伦敦的小姐都追求他。人家说,他对小姐们很傲慢。亲爱的,他吓呆了。一个大笨蛋——马尔卡斯特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且,亲爱的,他还是一个无赖。复活节那天,他来到图居艾饭店,我破例请了他留下来。他玩牌输了一点钱——结果,他要我付他请客的钱——好呀!马尔卡斯特参加了他们一伙;我看见他笨拙的身子在楼下慢吞吞地走着,听到他说:‘不行。他出门了。我们回去喝杯酒吧?’这样,我把头伸到窗户外对他说,‘老寄生虫马尔卡斯特,你这马屁精晚上好吗?你躲在这群小伙子中间吗?为了你在娱乐场勾搭上的娼妇,我借给你三百法郎,你是来还我钱的吗?这点钱也解救不了她的困难,她的困难可大啦,马尔卡斯特。来还给我钱,你这流氓!’
“亲爱的,这话好像给了他们一点生气,他们吵吵嚷嚷地上了楼。大约有六个人进了我的房子,其他的人站在外边大声嚷嚷。亲爱的,他们看起来太古怪了,他们已经吃了俱乐部的可笑晚餐,他们都穿着带色的燕尾服——一种制服!‘亲爱的,’我对他们说,‘你们像一群无法无天的用人。’这时其中一个有趣的小伙子,骂我搞同性恋爱。‘亲爱的,’我说,‘我也许搞同性恋爱,可是我不是没个够的。等你一个人的时候再来吧。’接着他们开始说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我突然也恼怒起来。‘真的,’我想,‘这时我想起我十七岁时遇到的所有麻烦事,文森尼公爵(是老阿曼德,并非年轻的菲利普)为了我和公爵夫人(当然是年轻的斯蒂芬妮,而不是老太婆波比)的爱情关系、而且比爱情关系还严重的关系,要和我决斗,我——现在决不能忍受这群长着脓包、喝醉了的小兔崽子们的无礼举动……’嗯,我放弃了轻松的开玩笑的口吻,采取了一点点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