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夏季学期末尾,我接受了我的堂兄贾斯珀最后一次访问和重要的规劝。我刚好没有课,前天下午已经考完史学学位的初试;贾斯珀的黑衣服和白领带表明他还处在紧张的时刻;他神色疲惫,满腹怨气,就像一个人担心在考试品达的神秘音乐这门学科中没有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的样子。那天下午仅仅是出于责任心才促使他到我房里来,这对他、对我都是很不方便的事。他在门口碰到我的时候,我偏巧要出去安排当天晚上请客的事。这是计划用来安慰哈德卡斯尔的几次宴会中的一次——落到我和塞巴斯蒂安身上的一项任务,因为,我们把哈德卡斯尔的摩托车丢在外面,使他遭到学监的严厉指责。

贾斯珀不愿意坐下;这可不是一场情投意合的谈话,他背朝壁炉站着,用他自己的话说,“像个伯伯”一样对我讲话。

“最近一两个星期我几次设法跟你接触,实际上,我觉得你在躲避我。查尔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倒并不感到意外。

“你也许认为这不关我的事,但是我感到有责任管。你像我一样清楚,自从你的——嗯,自从战争开始,你父亲事实上已经不问世事——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愿意不闻不问,看着你犯错误,本来只消及时说一句话,就可以使你避免犯错误。

“我预料你第一学期会犯错误。我们都犯下错误。我认识了一群十分讨厌的牛津学生教会联合会会员,他们给摘啤酒花的工人办了个暑期传教团。可是你呢?亲爱的查尔斯,不管你自己是否认识到,你完完全全同这个大学最坏的一伙人混到一起了。你也许认为,我住在宿舍里,大学里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可是,我听得见。事实上,我听到的太多了。我发现,因为你的缘故,我在饭厅俱乐部里成了人家讥笑的对象。有个叫塞巴斯蒂安·弗莱特的家伙,你好像跟他混得难分难舍。他也许不坏,这个我不知道,他的哥哥布赖兹赫德是个正常的人。但是,我看你那位朋友却很古怪,他引起了人们的议论。当然,他们的家庭很古怪。你知道,自从战争开始以来,马奇梅因夫妇就分居了。真是一件怪事;人人都认为那是一对恩爱夫妻。后来,他带着仆人去法国,再也不回英国了。他仿佛被人杀死了。她是一个罗马天主教徒,她不能离婚——或者不愿离婚,我想。在罗马,有钱就能办到一切,而他们是大阔佬。弗莱特可能不坏,可是安东尼·布兰奇呀——这是个绝对不能原谅的人。”

“我自己并不特别喜欢他,”我说。

“哦,他老在这里转悠,学校里的强硬分子不喜欢这件事。他们一看见他在宿舍出现就受不了。昨天晚上他又被扔在水星池里。你带着到处转悠的那些人在他们自己的学院里都不好好地工作,这才是真正能说明问题的事。他们认为,因为他们的钱多得可以到处撒,所以他们什么事都可以干。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不知道我叔叔给你多少钱。我敢打赌,你会花两倍于此的数目。这一切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挥挥手把他所指的挥霍浪费的证据都包括进去。的确,我的房间已经换掉了它朴素的冬装,相当迅速地成了一个丰富多彩的藏衣室。“这个付了钱吗?”(那是放在餐具橱上的装有一百个小格的盒子。)“还有这些呢?”(那是书桌上十几本毫无价值的新书。)“还有那个特别讨厌的东西?”(最近从医学院买来的死人头盖骨,放在一盆玫瑰花中,当时这是我书桌上的主要摆设。头盖骨前额上刻有拉丁文题词:“我也曾有过田园牧歌的生活”)

“付了,”我说,因为消除这条罪状,我感到十分高兴。“买这个头盖骨我得付现钱。”

“你不可能在干任何事情,这倒还不要紧,特别是如果你在其他方面做出一番事业来——你在做吗?你在大学俱乐部或任何俱乐部里讲演过吗?你和哪种杂志有联系?你在牛津大学剧社有没有一个位置?可是瞧你这身打扮!”我的堂兄接着说,“我记得,你刚上学时,我劝过你要穿得像在乡间一样。你现在的装束好像是把参加梅登海德的剧团活动的服装和参加郊区花园合唱比赛的服装不伦不类地混合起来了。

“谈到喝酒——如果一个人一个学期里喝醉一两次,谁也不会注意。事实上,在某种情况下,他应该喝。我听说,人家看到你常常下午喝得醉醺醺的。”

他停住了,他尽了责任。担心考试的心情又开始在他心里顽强地出现了。

“贾斯珀,很抱歉。”我说,“我知道这一定使你烦恼,可是,我恰恰就喜欢这批坏人。我喜欢午饭时喝醉酒。虽然我的花费不到爸爸给我津贴的两倍。我相信,不到学期结束我就会花到两倍的。我通常到这时候要喝一杯香槟酒。你跟我一道喝一杯好吗?”

这样一来,我的堂兄贾斯珀感到没有办法了,我后来听说,他给他父亲写信说我挥霍无度,他父亲又把这话写信告诉了我父亲,可是我父亲对这件事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也没有特别在意,一个原因是他六十年来一直不喜欢我伯伯,另一个原因是,我父亲自从我母亲一死,就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就这样,贾斯珀把我大学第一年生活的显著特点粗略地描画出来了;有一些细节还得同样粗略地添上去。

我早些时候答应过科林斯和他一道过复活节假期,如果塞巴斯蒂安表示要和我在一起,我就会毫无内疚地食言,把科林斯撇在一边,但是塞巴斯蒂安并没有什么表示;因此,科林斯同我在腊万纳过了几周节俭的、有益的生活。亚得里亚海的一阵冷风吹到这里巨大的坟墓间。在设计得适合于暖和气候居住的旅馆房间里,我给塞巴斯蒂安写了几封长信,我天天去邮局等他的回信。收到他两封信,每封信都寄自不同的地点,没有一封信把他自己的近况明白地告诉我,因为他用的是一种抽象的、幻想式的文体——“妈妈和两个陪同的诗人都患了三次厉害的伤风头痛,所以我到这儿来了。这是圣·尼古登墨斯·泰亚第亚的节日,这个圣者因为头顶被钉上块羊皮而殉教,所以,他是一切秃顶人的保护神。告诉科林斯,我相信他会比我们早秃顶。这里的人太多了,但是,感谢上帝,有一个人戴了个喇叭形的助听器,这使得我很开心。现在我得去捉一条鱼。咱们离得太远了,我不能把鱼送给你,因此,我要把鱼的脊骨留下来……”——这种信看了叫我心烦。科林斯写了一篇小论文,指出镶嵌细工的原件不如照片那么好看。在这里种下了他一生有成就的种子。多年以后,他出版了尚未完成的论拜占廷艺术的第一卷巨著,我深为感动,发现在该书前言两页内容客气的感谢辞中有我的名字:“感谢查尔斯·赖德,借助他洞察一切的眼光,我第一次看到普拉西底亚和圣维太尔的陵墓……”

有时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塞巴斯蒂安,我会不会走上这条同科林斯一样的研究文化的艰苦道路。我父亲年轻时曾参加过牛津大学万灵学院的考试,但是经过一年激烈的竞争后,他失败了;后来,他有机会得到别的成功和光荣,但是他早年的失败深深影响了他,又通过他影响了我,因此,我产生了一种不明智的想法,以为这就是理智生活固有的、当然的目标。无疑我将来也会失败,但是失败以后,我可能在别处滑到不太严格的学术生活方面去。控制不住的温泉从大地深处迸出,以岩石无法压制的力量喷射到阳光中——在它的逐渐冷却的水汽中出现一条彩虹:这样的事情是可以想象的,但是我认为是不可能的。

结果,那个复活节假期在贾斯珀警告我要避免的极陡峭的斜坡上形成一段短短的平路。下降还是上升?我觉得随着我获得的每一种成年人的习惯,我一天天地变得更年轻了。我度过了寂寞的童年,度过了备受战争苦难和由于丧母而变得黯淡无光的少年时代;除了英国人在青春时期感受到的单身的艰苦,除了早熟的自尊心和学校制度的压制,我还添上了自己所独有的悲哀而冷酷的性格。在和塞巴斯蒂安一块儿度过的那个夏季学期中,我仿佛获得了我前所未有的一段幸福童年,虽然这个时期的享受不过是绸衬衣、甜酒和雪茄烟;这时的淘气,在严重罪恶分类中也属于一种轻罪,但我们身上有一种婴儿似的清新,不乏天真之乐。到了这学期末,为了要继续留在牛津大学,我参加了第一次大学学位考试,经过一个星期禁止塞巴斯蒂安到我房间里来,学习到深夜,喝冰镇咖啡,吃炭饼干,把荒疏了的功课填满脑袋以后,我通过了考试。如今,那些东西我一个字也记不得了,但是那学期中获得的另一些古代的学问,则将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陪伴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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