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和发疯有某些类似之处。在放风院子里见到附属监狱的犯人,与在疯人院的花园里见到的疯子,都是同样情形。他们在散步时都是互相回避,互相投射的至少是怪异的目光,根据他们当时的思想,也可能是凶残的目光,但从来不是愉快或严肃的目光。他们互相认识,又互相惧怕。放风院子里散步的人由于等待着判决,由于悔恨和忧虑,都显出疯人那种惊恐不安的神色。只有久经磨练,经验丰富的罪犯才显得镇定沉着,就像一个生活诚实、良心清白的人显示出的从容和坦然。
中等阶级的人在这里是少数的几个例外,他们犯了罪感到羞耻,不肯走出牢房,所以放风院子里经常去的人,一般都穿着工人模样的衣服,主要是长工作罩衣,短工作服和绒布上衣。这些粗劣和肮脏的衣服与他们平庸阴沉的外表,粗暴的举止——这种举止由于他们的忧郁心情终究有所收敛——以及其他的一切,直至这个地方的静寂无声,融为一体,使那些为数极少的前来参观的人感到恐惧和厌恶。只有那些有很硬靠山的人,才能享受来附属监狱进行研究的这种不可多得的特权。
在解剖模型室里,那些下流病症都在蜡人身上显示出来,人们把年轻人带到那里去参观,使他们行为端正,向往圣洁高尚的爱情。同样,放风院子里满是注定要进苦役监狱、上绞刑架和受什么加辱刑的人;那些虽然内心深处已听到上天审判的声音,但可能还不怕上天司法的人,看了附属监狱和这个放风院子的景象,就会惧怕人间的司法。他们从这里出去后,会长时间做正直的人。
雅克·柯兰下到放风院子时,在那里放风的人要在“鬼上当”一生中关键的一幕里扮演角色。对这可怕的群体中的几个主要人物进行描绘,并不是无关紧要的。
这里,与别的众人聚集的地方一样;这里,和学校一样,体力和精神力量占据支配地位;这里,和苦役监狱一样,罪行越重的人身份越高,要掉脑袋的人比所有其他人身份都高。正如人们所想象的,放风院子是一所刑法学校,在这里宣讲要比在先贤祠广场宣讲效果好得多。这里,周期性的玩笑是排练重罪法庭的戏,指定一个庭长、一个陪审团、一个检察署、一个律师,然后对案件进行审理。这种可怕的闹剧几乎总是在发生大案时演出。这期间,已经列入重罪法庭日程表的一个大案,便是克罗塔夫妇被杀案。克罗塔夫妇过去是农场主,儿子是公证人。正如这个不幸的案件所表明的,他们在家里放了八十万金法郎。杀死这对夫妇的作案者之一是浑名叫作拉普拉叶的有名达纳蓬。他是一个被释放的苦役犯,五年来,借助七、八个不同的名字,躲过了警方最严厉的追捕。这个歹徒有非常高明的化装技巧,以致在南特狱中服刑两年期间,一直用他的一个弟子德尔苏克的名字。德尔苏克也是有名的盗贼,但作案内容从来不超出轻罪法庭的判刑范围。拉普拉叶从苦役监狱出来后,已是第三次杀人。他这次被判死刑已是确定无疑。另外,别人猜想他有大量钱财,这就使这个被告成了囚犯们恐惧和钦佩的对象。他偷来的钱放在哪里,人们连一个里亚也没有找到。尽管发生了一八三○年七月事件,人们对这个大胆的举动在巴黎引起的惊恐仍然记忆犹新。从盗窃数额之大看,这个案子可以与图书馆奖章被窃案相提并论[注]。当代有一种不幸的倾向,就是一切都用数字来衡量,因此,偷的数目越大,杀人案也就越引人注目。
[注]这个盗窃案发生在一八三一年,逮捕了一个名叫福萨尔的嫌疑犯,他盗窃的物品后被如数找回。
拉普拉叶矮小干瘦,长着一张狡猾的脸,四十五岁,是三大苦役监狱中的一个有名人物。从十九岁起,他轮番蹲过这三个监狱,与雅克·柯兰很熟。其中的过程和原因,大家一会儿就能知道。二十四小时前,另外两名苦役犯与拉普拉叶一起从拉福尔斯监狱转移到附属监狱。这两人立即认出了这个凶险强横的该上绞刑架的“朋友”,而且也叫放风院子里的其他人认出了他。他们中间有个被释放的苦役犯名叫塞莱里埃,绰号“奥弗涅人”、“拉洛老爹”、“流浪汉”,在苦役监狱中称为“高级盗贼”的圈子里,他的外号叫“丝线”,之所以有这个外号,是因为他能巧妙地躲避作案中的危险。他是“鬼上当”过去的一个亲信。
“鬼上当”非常怀疑“丝线”在扮演两面派角色,一面在“高级盗贼”中出谋划策,一面又受警方豢养,以致认为一八一九年他在伏盖公寓被捕也是“丝线”作怪(见《高老头》)。塞莱里埃,应该叫他“丝线”,就像达纳蓬应该叫拉普拉叶一样,这“丝线”已经犯了法,牵连在几桩大盗窃案中。虽然没有杀过人,但这几桩案子也够他蹲至少二十年苦役监牢。另一名苦役犯叫里同松,他跟被称为“邮戳”的与他同居的女人一起,构成高级盗贼中最令人畏惧的一对。里同松从少年时代起就与法院关系微妙。他的绰号叫“雄邮戳”,也就是与“雌邮戳”配作一对。对高级盗贼来说,世上没有神圣的东西。这些粗野的人不遵守法律,不尊重宗教,无法无天,甚至不把博物学放在眼里,大家已经看到,他们对博物学的神圣词汇,也加以戏谑地模仿。
这里需要说一段题外话。关于盗贼和苦役犯世界,关于他们实施的法则,他们的习俗,尤其是他们的语言——由这种语言表达的可怕的诗意在这部分故事里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不对这一切作一些解释,那么,雅克·柯兰进入放风院子,比比一吕班和预审法官精心安排他出现在他的仇人中间,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所有奇异场面等一切就令人不能接受和无法理解了。
首先,简单介绍一下赌博作弊的人、骗子、盗贼、杀人凶手使用的称为“行话”的语言。最近文学作品中运用这种行话,获得很大成功。这种怪异的语汇中,已有不止一个词在少妇朱唇上说出,在金碧辉煌的房屋中回响,使公侯王孙们得到享受,他们中间不止一人已经承认被“耍”了。我们这样说可能会使许多人感到惊讶。确实没有比这个底层世界的语言更有力,更富有色彩了。自从出现有都城的帝国以来,这种语言就活跃在社会的地下室、山野小路、舞台的台仓里,从戏剧艺术中吸取了生动和慑服人心的表达方法。世界不就是一个舞台吗?台仓就是歌剧院舞台下最底层的地窖,是贮藏各种设施、布景、置景工、脚灯、幽灵、地狱里出来的蓝发魔鬼等等的地方。
这种语言的每一个词汇都是一种粗野、巧妙、或可怕的形象。裤子叫“往上提”,这就不用再解释了。行话里,不说睡觉,而说“眯眼”。请大家注意,这个词多么生动有力地表达了受人追捕、疲惫不堪、时刻小心提防、被人称为小偷的那种动物的独特睡眠状态呀!这种动物一旦处于安全状态,便沉沉入睡,但是那强大的“提防”翅膀仍在它的上方盘旋。这种可怕的睡眠,与野生动物打着呼噜酣睡时,两只耳朵还在加倍警觉着的状况是多么相似!
这种语言里处处充满着野味。一个词开始和结束的音节总是尖锐刺耳,很不和谐。女人叫“后侧风”。稻草叫“博斯平原的羽毛”。多么富有诗意!半夜这个词用迂回的说法来表达,叫做“十二点钟撞击”!这不叫人打寒颤吗?“清洗房间”的意思就是把这间屋子偷个精光。与“换一身皮”相比,“上床”这个词算得了什么?“玩多米诺”意思是吃饭,被追捕的人是怎么吃饭的?多么生动的形象!
再说,行话一直是变化的。它随着社会文明前进,追随着社会文明的脚印。它用每一个新创造的表达形式来丰富自己。路易十六和帕尔芒蒂埃[注]创造了“土豆”这个词,并且流传开来,行话也立刻用“猪桔”来与它呼应。人们发明了钞票,苦役犯把它叫作“加拉的法飞奥”[注],因为纸币上印有加拉的签名。法飞奥!你没有从中听到印钞票的纸发出的声音吗?一千法郎的票子叫作“公法飞奥”,五百法郎的票子叫作“母法飞奥”。你们等着瞧吧,苦役犯还会给五百法郎或二百五十法郎的票子起某种奇怪的名字。
[注]帕尔芒蒂埃(一七三七—一八一三),法国农学家,军中药剂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