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急躁不安的传七郎,武藏却一直保持沉着稳定:

“我现在就下来。”

“动怒为失败之母”,传七郎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看到武藏傲慢的态度,平时的修行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过来!到广场这边!彼此互报姓名,勇敢的比斗一番。我吉冈传七郎非常唾弃姑息与卑怯的人——比武之前就胆怯的人,没有资格站在传七郎面前,快从那边下来!”

他叫骂了起来,武藏只是露齿微笑。

“吉冈传七郎,早在去年春天我就将你砍为两截了。今天再次相会,可算是第二次取你性命。”

“你胡说什么!何时?何地?”

“大和国的柳生庄。”

“大和?”

“在一家绵屋旅馆的澡堂内。”

“啊!那个时候?”

“在澡堂内,我们两人都没拿武器,但是我用眼睛看着你,在心里衡量:是不是能砍杀眼前这个男人?后来,我用眼睛干净利落地杀了你。但是你却没什么反应。你如果在不知就里的人面前,狂言你是以剑立足江湖,他们可能会相信。但是如果在武藏面前,你也这么说,我会狂笑不止。”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些愚蠢至极的话,真是一派胡言。不过,倒是挺有趣的。你自我陶醉的美梦该醒了!来吧,站到下边来!”

“传七郎!要用木剑还是真剑?”

“你没带木剑来,还谈什么!难道你要以真剑比武吗?”

“如果对方希望用木剑比武,我会夺取对方的木剑之后,再砍杀敌人。”

“真是狂言!”

“那么……”

“喂!”

传七郎用脚跟在雪地上画出大约二米半的斜线,示意武藏通过。但是,武藏却在走廊上先朝旁边走了三至五米的距离之后,才走到雪地上。

接着,两人同时离开走廊约二十米。传七郎无法再等下去,为了给对方压力,他猛然一喝,与他的体格相称的长刀“咻”一声发出细微的响声,朝武藏站立的地方横扫过去。

落点虽然正确,却未必能将敌人砍为两段。对方移动的速度远比刀的速度还来得迅速准确,不!比移动速度更快的是,武藏已从肋骨下亮出了白刃。

只见两道白光在宇宙中闪烁不停。相较之下,天上纷纷的落雪,倒显得有些迟缓。

刀剑的速度,就像音阶,有破、急、慢之分。如果加上风速,就成为“急”;卷起地上的白雪如一阵旋风,就转为“破”;最后如白色的鹅毛飞舞,静静地落下,这就是“慢”。

“……”

“……”

就在武藏和传七郎两人从刀鞘中拔出武器的瞬间,同时也挥动手上的刀。一时之间刀光剑影舞动于二人之间,看来铁定会有人受伤。接着,两人的脚跟扬起雪花,双方向后退开一步,定睛一看,居然两人都还好好的,而且雪地上一滴血也没有,真是不可思议啊!

“……”

“……”

接着,两把刀锋,一直保持九尺的距离。

积在传七郎眉毛上的雪花,溶成雪水,从他的睫毛流到眼睛,他皱皱眉、眨眨眼之后,再睁大眼睛。他突出的眼窝,就像熔铁炉的风门;嘴唇则极力平静地配合呼吸,实际上整个人已像火炉中炙热的火球。

传七郎和敌人一交手便后悔:“完了!为什么我今天要采取正眼对峙法呢?为什么无法像平日那样高举着刀剑砍向对方呢?”

传七郎脑中充满了后悔和懊恼。他无法像平时一般冷静思考。他感到体内的血管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像是具有思考能力一般。头发、眉毛以及全身的汗毛直竖。从头到脚绷得紧紧的,全部处于备战状态。

传七郎很清楚自己并不擅长持刀与敌人正眼对峙。每次想要抬起手肘刺向对方时,总是无法抬起刀尖。

因为武藏早已俟机而动。

武藏持刀盯着对方时,手肘是放松的。传七郎使劲弯曲手肘,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而武藏的手肘保持柔软,随时能移动自如。而且传七郎的刀,不断地改变位置;相反地,武藏的刀却纹丝不动,使得刀背到护手的地方,积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武藏祈祷能寻得对方的破绽,寻觅对方的空隙,计算着对方的呼吸,心想一定要战胜对方。他暗叫:八幡大神!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

他脑中清楚地闪着这样的念头。而对手传七郎已像一块巨石逼向自己。

武藏第一次有这种压迫感,心里暗忖道:

“敌方比我更胜一筹啊!”

在小柳生城,受到四名高足包围时,也有着相同的自卑感。当他面对柳生流或是吉冈等正统流派的剑法时,更感到自己的剑法是“野生型”,毫无章法可言。

传七郎的剑法,不愧是吉冈拳法这位先祖花费了一辈子的时间研究出来的。单纯中有复杂,豪放中有严密。光是力道和精神,就毫无破绽可言。

然而武藏的剑法看来只是半生不熟,更使他不敢胡乱出手。

当然,武藏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

他施展不了引以为豪的野人剑法。他几乎无法相信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因为光是保守的防御就已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心里一直思考着:

“找他的破绽!”

他眼中充满血丝。

“八幡大神!”

他祈祷着胜利。

“一定要战胜!”

焦躁不安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

通常大部分的人在这个节骨眼都会被思绪的漩涡卷进去,导致狼狈地沉坠溺毙。但是,武藏毫无心机能从中跳出。他意识到这么想只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这是他好几次从生死边缘挣扎过来的经验。他立刻清醒过来。

“……”

“……”

双方依然正眼对峙,白雪积在武藏的头发上,也落在传七郎肩上。

“……”

“……”

这时武藏眼里已看不见岩石般的敌人,也看不到自己。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除去想要战胜的想法。

在传七郎和自己相距大约九尺之间,静静地飘着白雪。——自己的心,就像白雪一般轻飘飘的,自己的身体,有如空间那么宽广;天地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天地。武藏虽然存在,但是,武藏的身体已不存在。

不知何时传七郎已向前走了几步,缩小了飘雪的空间。突然间武藏的意志传到了刀尖。

“哇!”

武藏的刀扫向身后,横砍了身后太田黑兵助的头颅,发出“喳”的一声,就像割断红豆布袋的声音一般。

一个鬼火般的人头,从武藏身后翻滚到传七郎面前。就在此时,武藏突然纵身一跳,攻向敌人胸部。

“啊——呃!”传七郎的惨叫声,划破寂静的四周。这叫声穿透宇宙,就像气球吹到一半,突然破裂一般。巨大的身体,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到雪花中。

传七郎凄惨痛苦不堪,蜷曲着身体,脸埋入雪中呻吟:

“等、等一下!”

但是武藏已不在他身旁了。

回答他这句话的竟是远处的人群。

“啊!”

“二少爷!”

“不、不得了!”

“快来人呀!”

哒!哒!哒!就像涨潮的海水一般,许多黑影踏雪狂奔而来。

这群人正是吉冈的亲戚壬生源左卫门和其他门徒,他们一直待在远处,抱着乐观的想法等待胜负的结果。

“啊!太田黑也死了。”

“二少爷!”

“传七郎!”

无论怎么呼叫、怎么急救都已经回天乏术了。

太田黑兵助从右耳到嘴巴被横砍了一刀,而传七郎则被武藏一刀从头顶斜砍向鼻梁、脸颊至颧骨。

两人都是一刀丧命。

“我早就说过,太轻敌才会落到这种地步。传、传七郎,这、这个传七……”

壬生源左卫门叔叔抱着侄儿的尸体,悲恸不已。

才一会儿功夫,白色的雪地已被染成桃红。壬生源老人刚才整个心都放在死者身上,现在回过神来开始责备其他的人。

“对手在哪里?”

其他人并非没有在寻找对手,只是再怎么找也见不到武藏的人影了。

“不在这里。”

“已不知去向。”

众人如此回答。

源左卫门非常懊恼,他咬牙切齿:

“怎么会不在?”

“我们跑过来之前,明明看到有个人影站在这儿啊!难道他插翅飞了不成?哼!此仇不报不仅是吉冈一族,连我的面子也挂不住啊!”

此时门徒中有人“啊”的一声,用手指一指。

虽然是自己人发出的声音,可是众人却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并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武藏!”

“哦!是他吗?”

“嗯……”

霎那间,四周一片死寂。比起无人之地的宁静,这种人群中的死寂,充满了鬼魅的气氛,令人心生畏惧。每个人脑中一片空白,呈现真空状态,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事物,完全无法思考和判断。

原来武藏战胜传七郎之后,一直站在最近的厢房下。

接下来——

他背对墙壁,注视前方,慢慢地向三十三间堂西边横着走去,一直到中段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他面向群众,心里暗自问道:

“会追过来吗?”

看不出他们会采取行动,于是,武藏向北走去,在莲华王院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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