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啊!”

“冷风扑面而来。”

“鼻子都快冻僵了。”

“今晚可能会下雪吧!”

“都已经是春天了啊!”

口中吐着白烟,往柳马场赶路的轿夫们高声地对谈着。

三盏提灯摇摇摆摆,忽明忽暗。比睿山上的乌云,从傍晚到现在,已扩散到洛内的上空。黑沉沉的夜空,似乎意味着半夜即将发生可怕的事情。

然而宽广的马场的另一边,地面一片灯火通明。可能是因为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使得地面的灯火有如群集的萤火虫般,显得格外灿烂。

坐在中间轿子的光悦回过头说道:

“武藏先生!”

“那里就是六条柳镇。最近,镇上因为增加不少人口,又称为三筋镇。”

“哦!原来是那里。”

“从宽广的马场空地,俯眺镇上的百家灯火,也是一种情趣。”

“真是不可思议!”

“烟花妓馆以前在二条,由于太靠近大内,半夜里,站在御苑旁就可听到唱民歌、俚曲的声音,因此,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将它移到这里。不到三年,整条街都成了青楼妓院,而且,还在继续增加呢!”

“这么说三年前,这里还是……”

“没错!那时一到夜晚,到处黑鸦鸦的,众人都感叹战火带来的祸害。可是,现在所有的流行都源于这个闹区。说得夸张些,这甚至是一种文化的诞生……”

本来光悦要继续说下去,却侧着耳朵倾听远处的声音。

“您听到花街的弦乐歌声了吧?”

“啊!听到了。”

“那是琉球传来的三味线改编的。有些乐曲以三味线为基础,衍变成现在的歌谣。但有一部分是撷取改编后的歌曲,形成所谓的隆达曲调。由此可见,所有的歌曲都源自烟花巷。这些乐曲在青楼妓馆兴盛流行之后,才普及于一般民众。所以从文化观点来看,城市和烟花巷有着很深的关系。虽然烟花巷和城市有一段距离,却不能说烟花巷是一处肮脏的地方。”

此时,轿子突然急转弯,打断了武藏和光悦的谈话。

二条的烟花巷叫做柳巷;六条的烟花巷,也叫做柳巷。不知何时起,“花街柳巷”已代替了“烟花巷”的说法。街道两旁的柳树上,装饰着无数的灯光,逐渐映入武藏的眼帘。

光悦和灰屋绍由,对这里的青楼妓馆已经相当熟悉。所以他们一下轿,林屋与次兵卫店里的人,马上迎过来:

“船桥先生来了啊!”

“水落先生也来啦!”

船桥,指的是住在堀川船桥,也就是绍由故乡的名字。而水落,是光悦来这里游玩的假名。

只有武藏既没有固定居所,也没有假名。

说到名字,“林屋与次兵卫”也只是楼主的假名。艺妓屋的店名,叫做扇屋。一提到扇屋,就令人想起六条柳镇初代吉野太夫。而一提起桔梗屋,就会让人想到室君太夫。

一流的青楼,就数这两家。光悦、绍由和武藏三人所坐的地方,就是扇屋。

武藏压抑自己,尽可能不要东张西望,但是,行经通道的时候,仍然情不自禁地观望格子天花板、桥梁栏杆、庭院、雕刻等等。他心里暗自惊叹道:

“真是一所绚烂的青楼啊!”

武藏专注看着拉门上的画,竟然没发觉光悦、绍由已不见了。他站在走廊上,不知要往哪里走:

“啊!到底他们到哪里去了?”

“这里!”

光悦向他招招手。

庭院里有远州风格的假山和白石铺地,造景师傅大概是以赤壁为蓝本,设计出这样的景致来。庭院旁有两个大房间,透出灯火,犹如置身于北苑派的画里。

“好冷啊!”

绍由缩着背,坐在宽大的房间内。

光悦也坐了下来,并指着正中间的坐垫说道:

“武藏先生,您请坐!”

“啊!不!那——”

武藏坐在下位,并未接受。因为那是壁画前的上座,武藏并非客气,只是在这栋豪华的房子里,像个将军般地坐到上座,会让武藏感到不自在。但是大家仍然以为他是客气。

“因为您是客人,理当由您上座……”

绍由也说道:

“我和光悦先生经常见面,已经是老朋友了。和您是初相识,所以您应该坐那位子。”

武藏却推辞道:

“不!我最年轻,坐上位,实在受之有愧。”

此时,绍由突然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到青楼,没有人会提年纪的。”

说完,摇晃着削瘦的肩膀,哈哈大笑。

端着茶水和点心的女子已来到房间,正等待他们入席。最后,光悦打圆场,走到壁画前:

“那么,我来坐这位子吧!”

武藏坐到光悦旁边,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又觉得将重要时间花在让座上,实在不值得。

隔壁房间的角落里,两位侍女感情要好地坐在火炉旁。

“这是什么?”

“小鸟。”

“这个呢?”

“兔子。”

“这个呢?”

“戴斗笠的人。”

她们正对着屏风玩手影游戏。

炉子上可以泡茶,水一沸腾,壶口散出的蒸气,使房间暖和许多。不知何时,隔壁房间的人数增加了,酒气加上人气,令人忘记外面的寒冷。

不,应该说屋内的人血液里掺着酒气,才会觉得房间特别温暖。

“我啊!和儿子经常意见不合,但是,我们都认为世界上没有比酒更好的东西。有人说酒不是好东西,有如毒水。但我认为这不是酒的关系。酒本身是好的,是喝酒的人不好。任何事,我们都习惯将错误归咎他人,这是人类的通病。对酒来说,实在不公平。”

三人之中,声音最大的,竟是最瘦的灰屋绍由。

武藏只喝一两杯,就婉拒再喝。绍由老人则开始发表他的喝酒理论。

他的酒经已不是“新论调”。一旁侍候的唐琴太夫、墨菊太夫、小菩萨太夫,甚至连斟酒、端酒菜的女侍们都会说:

“船桥大人又开始了!”

不但如此,她们还嘟着小嘴,呵呵笑他老调重弹。

但是,船桥绍由却丝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如果酒不是好东西,那么神明一定不喜欢它。但是,神明却比恶魔更喜欢酒。现在的酒,并非清净之物。据说在神武天皇之前的时代,必须要纯洁的少女,用洁白的牙齿咬米酿酒才可以,所以那时的酒是清净之物。”

有人说道:

“唉呀!好脏啊!”

“什么好脏呢?”

“用牙齿咬米酿酒,不是很脏吗?”

“笨蛋!如果用你们的牙齿来磨碎米,那一定很脏,无人敢喝。所以非得用处女的牙来咬碎,才能像初春的芽苞那么纯洁。咬碎的米,放入瓮中酿酒,就像花吐蜜一般……我真想沉醉在这种酒香里啊!”

船桥大人像是喝醉了,突然抱住旁边侍女的脖子,还将脸凑到她的脸颊。

那位侍女惊叫:

“啊!不要!”

侍女们纷纷躲开。

船桥笑着,将眼睛转向右侧,拉着墨菊太夫的手放到自己膝上,说道:

“哈哈!老婆不要生气——”

这还不打紧,他偏要脸贴脸,还要两人共饮一杯酒。一会儿又旁若无人地靠到侍女身上。

光悦时而喝喝酒,时而和侍女们和绍由说笑,有时静静地玩着游戏。只有武藏始终与这气氛无法兼容。并非他故作严肃,可能是侍女畏惧他而不敢靠近他。

光悦并不勉强,倒是绍由有时候想到武藏,就劝他喝酒:

“武藏先生,喝酒吧!”

或者,有时候想到武藏的酒凉了,劝说:

“武藏先生,那杯酒不要喝了,换一杯热的吧!”

如此,反复多次以后,言语越来越粗鲁了。

“小菩萨太夫,敬敬这个孩子。孩子!喝一杯吧!”

“我正在喝。”

武藏只有在回答问题时才开口。

“杯子一直没干嘛!真没气概!”

“我的酒量不好。”

他故意讽刺:

“不好的是剑术吧!”

武藏听了之后,一笑置之:

“也许吧!”

“喝酒,会妨碍修行;喝酒,会扰乱平日的修养;喝酒,会令意志薄弱;喝酒,让人没出息。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你就成不了气候了。”

“我并没有这么想,只是有件事实在伤脑筋。”

“你担心什么呢?”

“我喝了酒会想睡觉。”

“如果想睡觉,这里可以睡,那里也可以睡啊!这不成理由。”

“太夫!”

绍由向墨菊太夫说道:

“这孩子担心喝多了会想睡觉。但我还是要让他喝个痛快,如果他想睡,就让他在此过夜吧!”

太夫嘟着嘴笑着回答:

“知道了。”

“能让他在这里过夜吗?”

“没问题。”

“但是谁来服侍他呢?光悦先生,谁较适合呢?武藏先生,你中意哪一位呢?”

“这个嘛……”

“墨菊太夫是我的老婆。如果叫小菩萨太夫去,光悦先生会心疼。唐琴太夫……也不行,服侍不周到。”

“船桥先生,那请吉野太夫来吧?”

“就是她!”

绍由兴高采烈地拍着膝盖继续说道:

“没有客人不满意吉野太夫的服侍……可是还没看到吉野太夫呢!快叫她来让这孩子瞧瞧!”

此刻,墨菊太夫说道:

“她和我们不同,许多客人指名叫她,可能无法立刻前来。”

“不!不!只要说我来了,她一定会马上过来,谁去叫她一下!”

绍由伸长脖子,向隔壁房间在火炉旁游玩的侍女们叫道:

“灵弥在吗?”

“我在。”

“灵弥,你来一下。你是吉野太夫的侍女,为什么没把太夫带来呢?你去跟吉野说,让船桥先生在这里等,是很失礼的事。快去把吉野带到这里来——如果你能带她过来,我会奖赏你的。”

灵弥才十一二岁,却已亭亭玉立,明眸动人,将来一定是吉野第二代。

她对绍由所说的话,似懂非懂。于是绍由问道:

“懂了吗?没问题吧?”

“懂了。”

她眨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点点头,走出房间到走廊上。

关上背后的纸门,站在走廊的灵弥,突然拍手大叫道:

“采女姐、珠水姐、系之助姐快出来一下!”

房内的侍女们,齐声问道:

“什么事?”

侍女们出了房间,站在走廊上,也跟着灵弥拍手叫道:

“啊!”

“哇!”

“好美啊!”

房内饮酒的人,听到外面的欢呼声,都抱着羡慕之心,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绍由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打开门看看!”

“我来开吧!”

侍女拉开纸门。

门一开,众人不约而同:

“啊!下雪了!”

光悦看到自己吐气的白烟,于是说道:

“一定很冷……”

武藏也看着外面:

“哦!”

春天里,下着罕见的牡丹雪。雪落到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声。黑暗中下着白雪,就像白黑条纹的布料,四个侍女正望着外面的雪景。

太夫叱喝:

“退到一旁去!”

但却没人理会。

“好棒啊!”

侍女们浑然忘了客人的存在,她们就像无意中碰到情人一般,痴痴看着雪景,看得出神。

“会积雪吧?”

“大概会吧!”

“到了明天上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东山会一片雪白吧!”

“东寺呢?”

“东寺白高塔一定也是一片雪白。”

“金阁寺呢?”

“金阁寺也一样。”

“乌鸦呢?”

“乌鸦也是。”

“胡说八道!”

有人用衣袖打人,以至于一位侍女从走廊跌了出去。

平常,要是发生这种事,跌倒的那位一定会大哭大闹。可是今天却出乎意料,跌倒的侍女沾了满身的雪,反而高兴无比。站起来之后,更走向外头,并且大声唱:

大雪小雪,见不到法然,在做什么呢,在诵经,在吃雪。

她仰着头,犹如要张口含雪般挥着衣袖,手舞足蹈。

那位侍女就是灵弥。

房内的人们,深怕她会滑倒受伤,可是又看到她活蹦乱跳的,只好笑着说:

“好了!好了!”

“上来!上来!”

灵弥已经将绍由交代她将吉野太夫带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的脚已弄脏打湿了,其他的侍女只好像抱婴儿一般,将她搀走。

侍女当中,有人不想扫船桥先生的兴头,所以机灵的去探寻吉野太夫的情况,然后回到原处向绍由小声回报:

“她说她已经知道了。”

绍由本已忘了这回事,纳闷地问道:

“知道?”

“是的。吉野太夫的事啊!”

“嗯!她会来吗?”

“她会来。她说无论如何,一定会来,可是……”

“会来,可是……可是什么?”

“因为有客人刚到,所以无法立刻前来,请见谅。”

“没见识的人!”

绍由心情变得不好,破口骂道:

“如果是别的太夫这么说,我还能理解。没想到扇屋的吉野太夫这个大美人会断然拒绝客人,吉野也逐渐变成要用金钱买的人啊!”

“啊!不是这样的。那位客人很固执的,如果太夫越说要离开,他便越不让太夫离开。”

“每个花钱的客人,都是这种心理。到底那位不安好心眼的客人是谁呢?”

“是寒严先生。”

“寒严先生?”

绍由苦笑,望望光悦。光悦也苦笑问道:

“只有寒严先生一个人吗?”

“不是。”

“每次和他一起来的人也来了吗?”

“是的。”

绍由拍拍膝盖说道:

“啊!很有趣!雪下得好,酒也香醇,再能见到吉野太夫,那就更完美了。光悦先生,差人去吧!喂!哪位将笔砚盒拿来。”

女子将笔砚盒拿到光悦面前,铺上怀纸。

“写什么呢?”

“诗歌也好……文章也好……诗歌好了,因为对方可是当今的歌人呀!”

“这可难了……要写一首让吉野太夫来这里的歌吗?”

“没错,正是如此!”

“若非名歌,则无法达意;若是名歌,则无法即刻吟诵,请你写首连歌吧!”

“想推卸吗……真麻烦!这么写吧!”

绍由提笔写道:

吉野之花,何妨移至吾庵。

光悦看了之后,也起了吟兴:

“我来接下半首吧!”

高岭之花,何畏严寒之云。

绍由瞧了一眼,欣然叫道:

“好唷!好唷!高岭之花何畏严寒之云……啊!写得好,云上之人,也要懊恼喽!”

于是绍由将诗折好,交给墨菊太夫,故意郑重其事地说道:

“侍女们不够分量,所以只好麻烦太夫到寒严先生那儿走一趟。”

寒严先生是前大纳言之子乌丸参议光广的隐名。经常和他一起来的人,大概是德大寺实久、花山院忠长、大炊御门赖国、非鸟井雅贤等人吧!

没多久,墨菊太夫回来,她恭恭敬敬将书信盒拿到绍由和光悦面前:

“这是寒严先生的回复。”

绍由这边是以开玩笑的心情写了信,但回信却慎重其事地装在书信盒里。

绍由看了一眼,苦笑道:

“可真慎重呀!”

然后望着光悦:

“他们一定没想到我们也来这里,吓了一大跳吧!”

抱着游戏的心情,打开书信盒,摊开回信,却是一张白纸,什么也没写。

“啊?”

绍由原以为还有其他的信纸,所以检查回信是否掉在自己掉前,又搜了一次书信盒。可是除了那张白纸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

“墨菊太夫!”

“啊!”

“这是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只是说,把这答复送过去!这就是寒严先生交给我的回信啊!”

“他把我们看成笨蛋啊……还是写去的名歌,他无法马上回答,而这张白纸是代表抱歉的投降书呢?”

无论碰到任何事情,都会自圆其说,这就是绍由的天性。可是,这回他却缺乏自信,只好将信拿给光悦看:

“这封回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要我们读出它的意思吧!”

“什么都没写,怎么读呢?”

“念念看,没有看不懂的道理。”

“那么,光悦大人,您说这要怎么读呢?”

“雪……整面的雪!”

“嗯!白雪!原来如此!”

“我们信上写着希望他将吉野花移到这儿,所以他认为我们喝酒不一定要欣赏花朵。总之,信上是要我们赏雪,不要太多情。将纸门打开,赏雪饮酒,也是一种享受。我想这就是回信的意思。”

“哦!这小子竟然这么做。”

绍由觉得很懊恼。

“我们不能这样喝冷酒。如果对方真有此意,我们岂能沉默不语?想想法子,一定要让吉野太夫过来。”

绍由老人跃起身,舔舔干涸的嘴唇。他比光悦大好几岁,却还如此倔强,想必年轻时大概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光悦劝他稍安勿躁,但绍由无论如何也要侍女把吉野太夫带过来。最后演变成叫吉野太夫过来并非真正的目的,而是为了提高酒兴。因此,侍女们打打闹闹地笑成一团,座上热闹的程度,正好跟外面绵绵不断的大雪互相辉映。

这时,武藏悄悄地站了起来。

由于他挑对时候,所以谁都没注意到他已不在座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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