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阿甲在祇园藤次之前的男人,实际上是阿甲在养他。”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传七郎看他可怜,便叫人解开绳索,问清事情原委。又八有自己的一套说辞,可耻之处绝口不提。
见到吉冈门的人之后,又燃起他的宿怨。他说武藏和自己同是作州人,却抢走了自己的未婚妻,令自己家声扫地,无颜面对乡亲父老。
母亲阿杉更为了此事,顾不得年纪老迈,仍然不辞辛劳发誓找武藏报仇,并惩罚变心的未入门媳妇,否则誓不返乡,所以才会和自己到处奔波找武藏报仇。
刚才有人说我是阿甲的丈夫,这可是天大的误会。我确实曾在艾草屋栖身,但和阿甲并没有任何关系。祇园藤次和阿甲很亲密,所以此刻才会私奔他乡。这也可以证明我和阿甲之间是清白的。
这件事情已不重要了。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母亲阿杉和敌手武藏的消息。我在大阪听到大家谣传吉冈大人的长男和武藏比武,结果败给了武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更加担心。赶到此地时,被十来名不怀好意的野武士包围,夺走了所有的财物。但我碍于家有老母且敌仇未报,刚才只好任凭这些野武士处置,听天由命了。
“不管是吉冈家也好,我也好,都与武藏结下不共戴天之仇。承蒙吉冈门人帮我解开绳索,也许这就是缘分。您应该是清十郎的弟弟吧!您要找武藏报仇,我也要杀武藏。届时看谁先杀死武藏,报仇之后,我们再相会吧!”又八心想光是捏造,不足以取信对方,所以谎言中还穿插了一些事实。
但是这一句:
“看谁先杀死武藏?”
简直是画蛇添足,他自己也觉得羞耻。
“也许母亲会到清水堂参拜,祈求完成大愿,所以我要到那里去找她。救命之恩,请容我改日到四条武馆再答谢。非常抱歉,耽搁了您的行程,我就此告辞了。”
趁未露出马脚之前赶快离开,虽然有点牵强,又八总能适时躲开。
吉冈门人正怀疑其言之真假时,又八早已开溜了。看到门徒疑惑的表情,传七郎苦笑道: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传七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耽搁,目送又八离开之后,他非常不悦。
这几天是危险期——医生说这话之后已过了四天。那几天清十郎的脸色难看极了,直到昨日才开始好转。
现在清十郎已经可以睁开眼睛,他问道:
“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枕边的纸罩座灯一直亮着。屋内无其他人,只隐约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在打鼾,看护的人想必是衣带未解就睡着了。
“鸡在啼叫。”
清十郎随即意识到自己还活在世上。
“活着真丢脸!”
清十郎拉起被褥一角掩住脸庞。
他的手颤动着,好像是在哭泣。
“今后,我哪有脸再活下去?”
想到此,他突然停止抽泣。
父亲拳法的名声太响亮了。而自己这个不肖子,光是扛着父亲的声名与遗产闯荡江湖就已经够累了。到头来这个包袱迫使自己的生命和家声一败涂地。
“吉冈家已经完了!”
枕边座灯已经燃尽,屋内透着晨曦的白光。他想起那天满地白霜,自己赴莲台寺野的情景。
当时武藏的眼神!
即使现在想起来,还令人毛骨悚然。打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是他的对手。为何不在他面前弃剑投降以保住家声?
“我想通了,父亲的名声,就像自己的声誉。仔细一想,我只是身为吉冈拳法之子而已,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修行呢?在败给武藏之前,在一家之主和个人修养上,早已有败战的征兆了。和武藏比武只是加速毁灭而已。这样下去,吉冈武馆迟早会被社会潮流所吞没。”
他紧闭双眼,闪着亮光的泪水在睫毛上打转。泪水流到耳际,也动摇了他的心。
“为什么我没死在莲台寺野呢……这副德行活着——”
断了右腕的伤口疼痛无比,使他眉头紧锁,闷闷不乐,害怕天亮。
咚、咚、咚——远处传来敲门声。有人来叫醒隔壁房间的人。
“啊!二少爷回来了?”
“刚回来吗?”
有人慌慌张张出去迎接,也有人马上跑回清十郎的枕边:
“小师父!小师父!好消息!二少爷乘坐早轿,刚回到家,马上就会过来了。”
下人立刻打开窗户,升起火炉,摆好坐垫等候。没多久——
“我哥哥的房间在这里吗?”
门外是传七郎的声音。
好久不见了!清十郎虽然这么想,但是让弟弟看到他这副模样令他痛苦万分。
“哥哥!”
清十郎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进门来的弟弟,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弟弟身上飘来了阵阵酒味。
“哥哥,您怎么了?”
传七郎神采奕奕的样子,反令病人感受到更大的压力。
“……”
清十郎闭起眼,什么话也没说。
“哥哥!这个节骨眼,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这个做弟弟的吧!我听弟子们说过详情之后,空着手就上路了。途中在大阪的花巷匆忙打点酒食,就连夜赶了回来。请您放心,传七郎在这里,看还有谁敢到这里撒野,我一定让他一根指头都不剩。”
此时,门人送茶进来,他对门人说:
“喂!我不要茶,给我拿酒来。”
“知道了。”
门人退下时,他又叫道:
“喂!谁来把纸门关上,病人会受凉啊!笨蛋!”
他由跪姿改成盘腿而坐,就着火炉偷偷望着沉默不语的哥哥,说道:
“到底胜负是怎么分出来的呢?宫本武藏不是最近才出道的小子吗?哥哥亲自出马,竟然会败给一个毛头小子?”
此时,门人在纸门外:
“二少爷!”
“什么事?”
“酒已经准备好了。”
“拿过来!”
“我先放在那边,请您先入浴吧!”
“我不想洗澡,我要在这儿喝,把酒拿过来。”
“啊?在枕边喝?”
“没问题,我和哥哥好久没见了,我们要好好聊一聊。虽然长久以来,我们兄弟俩的感情不好,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最亲近的人莫若我兄弟俩了。就在这里喝吧!”
于是,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说道:
“好酒。”
喝了两三杯之后,他喃喃自语:
“要是哥哥您没受伤,我就要您一起喝了。”
清十郎睁开眼睛:
“弟弟!”
“嗯!”
“请不要在我枕边喝酒。”
“为什么?”
“因为这会让我想起许多讨厌、不愉快的事情。”
“什么讨厌的事?”
“想必已过世的父亲不喜欢我俩喝酒吧——你只会喝酒,我也只会喝酒,没做过什么正经事。”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尽做坏事啰?”
“你还能有所作为,而我现在卧病在床,犹如尝着后半生的苦酒……”
“哈哈哈!您说这些真扫兴!这么说来,哥哥只不过是个小家子气且神经质的人,根本没有武者应有的气魄。说实话,您和武藏比武,根本就是个错误。您就是没有识破对方的才能,才受了这个教训,您以后就别再拿剑,只当吉冈二世便行了。今后,如果再有勇猛强悍的人向吉冈门挑战,就让我传七郎去应战吧!这武馆的大小诸事,也由我传七郎处理吧!我一定让吉冈比老爹的时代更繁荣盛大数倍。也许您怀疑我有野心要夺取武馆,不过,我会表现给您看的。”
酒壶见底,已倒不出半滴酒来。
“弟弟……”
清十郎突然想要坐起身子,但是少了一只手,无法随意地掀开被子。
“传七郎……”
清十郎的手从被褥中伸出,紧紧握住弟弟的手。虽是病人,力气也足以让健康的人觉得疼痛。
“哎唷……哥哥您会把酒泼倒的。”
传七郎赶忙将酒杯换到另一只手上:
“什么事?”
“弟弟,诚如你所期待的,我就将武馆交给你。不过,如果继承武馆,同时也得继承家声喔!”
“好,我接受。”
“请不要这么草率答应。要是你重蹈我的覆辙,再次污辱了先父的声名,那还不如让吉冈现在就毁了!”
“你胡说什么!我传七郎和您不同。”
“你会洗心革面,认真管理武馆吗?”
“等等,我可不戒酒喔!只有酒,我不能戒。”
“行,有节制就没关系……我所犯的错误,并非因酒而起。”
“是女人吧?女人是您的弱点。等您身体痊愈之后,讨个老婆算了。”
“不!我决定弃剑,哪还有心情娶妻?但是,有一人我非救不可。只要能看到那人幸福,我就别无所求了。我打算隐居山林,结茅庐而居……”
“咦?非救不可的人是谁?”
“算了!其他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虽然我这个哥哥是个废人,但是,身为武士,我内心仍然存着几分志气与面子……现在我放下身段向你拜托……请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听清楚了吗?”
“好……我一定会为你洗刷污名。您知道对手武藏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