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不见面,我想是咱们不想见吧?”

“不错。不过是你起的头儿——头一次失约的是你呀!”

“现在那不值得再谈了。从那一次以后,咱们各人都另有了结合了——你也跟我一样啊。”

“我听说你丈夫病了,我很难过。”

“他并不是病啦——他仅仅是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就是了。”

“是啦,我的意思也就是要那么说。我对于你的苦恼,十二分替你难过。命运待你太残酷了。”

她静默了一会儿。“你听说他已经作了斫常青棘的啦吗?”她伤感地低声说。

“有人对我提过,”韦狄迟迟延延地答。“不过我不大相信。”

“是真的。我现在成了一个常青棘樵夫的老婆了,你对我怎么个看法啊?”

“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看法啊,游苔莎。那种事并不足以减低你的身分;你只有叫你丈夫的职业变得高尚。”

“我倒愿意我自己也能觉得那样。”

“姚伯先生是否还会好起来呢?”

“他说会,我可怀疑。”

“我听说他在这儿租了小房儿,我就觉得很奇怪。我还和别人一样地想,以为他娶了你以后,一定马上就把你带到巴黎去哪。我那时心里想:‘她的前途多光明,多灿烂哪!’我想他的目力好了一点儿的时候,他就要带你回巴黎去吧?”

他一看游苔莎并不回答,就更注意看她。她差不多都哭起来了。她想起她永远享受不到的那种前途来了,她重新想起自己辛酸的失望来了,她从韦狄的话里想起邻居们暂时寒忍不发的嘲笑讥讪来了。这种种情况,太令人伤心了,使骄傲的游苔莎没法保持平静。

韦狄看见她默不作声的激动,几乎控制不住他自己那种太容易激动的感情。不过他却假装没看见这种情况。她一会儿就恢复了平静了。

“你不打算自己一个人走回家去吧?”他问。

“哦,打算自己一个人走回家去,”游苔莎说。“像我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人,荒原上有什么叫我害怕的哪?”

“我回家的时候,多少绕一点弯儿,就可以和你走一条路。我很愿意陪着你走到刺露蒲角①。”说到这儿,他看见游苔莎仍旧坐着犹豫,他又说:“你也许以为,有了今年夏天发生的事儿,现在叫人看见跟你一块儿走,不合适,是不是?”

①刺露蒲角:赫门·里说,“舞会的确实地点不能指出,但却能找到刺露蒲角。那是十字路交叉的地方,往北通到刺露蒲村。”

“我实在并没想到那一方面,”她骄傲地说。“我不管那些可怜的爱敦人说什么闲话,我愿意同谁一块儿走,我就同谁一块儿走。”

“那么咱们往前走吧——你停当了吗?你看,那面有一丛黑乌乌的冬青,咱们顶近的路,就是朝着那丛树走。”

游苔莎站了起来,朝着他指的那个方向,在他身边跟着他走去,一路之上,衫边衣角,都擦着带有露水的石南和凤尾草而过,同时给继续跳舞的舞众伴奏的乐声,仍旧在身后连续不断。那时的月亮,已经变得烂银一般地亮了,但是荒原对于这种亮光却不接受。在那儿正可以看见那种堪以注目的景色:一片黑暗无光的土地,上面的空气,却上自天心,外至天边,都充满了最白的光。要是有人从空中看他们,那他们两个的脸,在那一片昏暗的地面上,就好像是两颗珠子,放在一张乌木桌子上一般。

因为这种原因,所以路径的高下可就看不见了,韦狄可就有的时候会绊一跤了;同时二遇到有小丛的石南或者凤尾草的根子,从窄路上的青草下面伸出来,把她的脚绊住了,她就得显一显她那婀娜的身段,努力摆正了身躯。一路上遇到这种情况,一定有一只手伸出来,牢牢地扶着她,叫她走稳了;一直扶到平坦的地方,那只手才又缩到相当的距离。

他们一路走来,大部分都静默无言,快走近刺露蒲角了,隔那儿几百码远,有一条短短的支路,通到游苔莎的住处。他们慢慢看见他们前面,有两个人朝着他们走来,并且显而易见是两个男性。

他们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点儿的时候,游苔莎就打破了沉寂说:“那两个人里面,有一个就是我丈夫。他答应我说要来接我。”

“另外那一个就是我最大的对头,”韦狄说。

“看着好像是德格·文恩。”

“不错,正是他。”

“这次碰到一块很别扭,”她说;“不过我的运命就是这样。他对于我的事,知道的太清楚了,除非他能再多知道些,把他现在知道的比得算不了什么。好吧,事情既是这样,那就这样好啦;你一定得把我带到他们跟前。”

“你先别忙。你得先想一想这样办妥当不妥当。现在这里面有一个人,对于咱们两个雨冢上的会晤,一丝一毫都没忘;他正跟你丈夫在一块儿。他们两个见了咱们俩在一块儿,谁肯相信,说咱们在村野舞会上会晤跳舞,只是偶然碰上的哪?”

“好吧,”她低声刚回地说。“那么趁着他们还没走到跟前,你离开我好啦。”

韦狄对她说了一声温柔的告别,投进一片常青棘和凤尾草里去了,同时游苔莎慢慢往前走去。走了两三分钟的工夫,她丈夫和他的同伴就跟她遇上了。

“红土贩子,我今天晚上的路就到这儿为止,”姚伯刚一看出是游苔莎来就说。“我现在和这位女人一块儿回头走了。再见吧。”

“再见,姚伯先生,”文恩说。“我希望你过几天就好了。”

恩说话的时候,月光一直照到他脸上,把他脸上的线道全都对游苔莎显示了。他正带出疑心的神气看着她。那么要是说,文思犀利的眼光,已经看见了姚伯微弱的目力所没看见的——看见了一个人从游苔莎身旁走开了——是很在情理之中的。

如果当时游苔莎能跟着红土贩子走去,那她不久就一定能证明出来,她所猜想的完全不错。姚伯刚把胳膊伸给游苔莎,领着她离开了那个地方,红土贩子就转身离开了往东爱敦去的路径,本来他往那边走,只是陪伴克林,他的大车现在又在荒原这一块地方上驻扎了。他迈开长退,往荒原上没有路径的部分上,大致朝着韦狄去的方向走去。一个人,要在这个时候像文恩这么快走下这样灌莽丛杂的山坡,而不至于一头跌在山坑里,或者把脚陷在兔子窝里拧折了,那个人一定得惯于夜行才成。但是文恩一路走来,却并没出什么闪失;只见他匆匆而去的方面,正是静女店。他走了大约有半点钟,就到了那儿了。他很知道,如果他起身的时候,另一个人还在刺露涌附近,那么那个人就决难走到他前面。

这个偏僻的客店,主要是和路过此地的长途旅客打些交道,现在那些旅客都早已经上路去了,所以店里很冷清,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但是店门却还没关。文恩进了客人公用的大屋子,叫了一大碗酒,假装着随随便便的口气,问小女仆韦狄先生在家不在家。

朵荪正坐在屋里,听见了文恩说话的声音。平常店里有主顾的时候,她总不大露面儿,因为她根本就不喜欢当一个店主妇;但是她看今天晚上并没有别人,可就出来了。

“他还没回来哪,德格,”她使人愉快地说。“不过我想他早就该回来了。他上东爱敦买马去啦。”

“他戴了一顶轻便警醒帽,是不是?”

“不错。”

“那么我在刺露蒲看见他带着一匹回来了,”文恩冷冷静静地说。“可以说是一美,白白的脸,鬣像夜一样地黑。他一定一会儿就来了。”说到那儿,他站起来,往朵荪甜美纯洁的脸上看了一会儿(自从他上次见过她以后,那副脸上添了一层愁闷的神情了),就不顾冒昧,又添了一句说:“韦狄先生仿佛每天这个时候常不在家吧?”

“哦,正是,”朵荪装出轻快的口气来喊着说。“你晓得,作丈夫的往往旷工。我很愿意你能告诉我一个秘密的方法,能帮助我,叫他随我的心意,晚上不要出门儿。”

“我想想看我知道不知道,”文恩答,他的口气,虽然也是故作轻快,而实际上却很沉重。他说完了,就用他自己发明的那种鞠躬方式鞠了一躬,动身要走。朵荪伸手和他握了一握;红土贩子虽然一声也没叹息,却咽住了无数声的叹息走出去了。

一刻钟以后韦狄回来的时候,朵荪羞羞怯怯地(羞羞怯怯,现在成了她的常态了)对韦狄简单地问:“戴芒,你买的马在哪儿哪?”

“哦,闹了半天还是没买成。那个人要的价钱太大了。”

“可是有人在刺露蒲看见你来着,说你带着一匹往家里走来——可以说是一美,白白的脸,鬣像夜一样地黑。”

“啊!”韦狄把眼下死劲盯住了朵荪说;“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红土贩子文恩。”

韦狄的脸由于表情的关系,很稀奇的样子紧紧揪到一块儿。“他那是错了——他那一定是看见别人了,”他慢慢地并且烦恼地说,因为他看出来,文恩对他的破坏工作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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