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子,本没想到她的情人会这样强自抑制,所以她看到这样,她自己也好像强自抑制起来。“当然你看得见我的祝火,”她故意作出心情慵懒的安静态度来说。“荒原上别的人,在十一月五号都点祝火,我怎么就不该学一学他们,也点一个哪?”

“我知道你这是为我点的。”

“你怎么知道是为你点的?自从你——自从你选中了她,和她搞到一块儿,把我完全甩开了,好像你从前那样决无翻悔,把我当作了你的命根子,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似的——自从那时候以后,我就没再跟你说过话呀。”

“游苔莎!去年秋天,就是今天这个日子,也就在现在这个地点上,你也点了一个跟今天一模一样的祝火作信号,约我来跟你见面,那种情况,你说我会忘记吗?要是不为同样的目的,那斐伊舰长门外头,为什么又点起同样的祝火来了哪?”

“不错,不错——那我承认,”游苔莎低声喊着说;只见她的态度和声音,外面好像冷淡,骨子里却很爇烈,这是她个人所特有的。“不过你别一开口就对我说你刚说的这种话,戴芒;你要是老说这种话,那你可就要逼我把我自己本来不愿意说的话说出来了。我本来是不理你的了,并且下了决心,不再想你了;不过我今儿又听见了这个消息,让我觉得你对我还忠心,所以才跑出来点了这个祝火。”

“你听见什么消息啦,会让你这样想?”韦狄吃了一惊问。

“我听说你没跟她结婚!”游苔莎兴高采烈地嘟囔着说。“我知道这是因为你顶爱我,所以才不能跟她结婚……戴芒,你的心太狠了,就能把我甩了;我曾说过,我永远也不能饶恕你——就是现在,我也不能完全饶恕你,凡是有点气性的女人,对于这种事,都不能太马虎。”

“要是我原先就知道,你叫我来,只是为的来责问我,那我就不来了。”

“不过现在我不在乎了。既是你并没跟她结婚,又回到我这儿来了,那我现在就饶恕了你了!”

“谁告诉你的,说我没跟她结婚?”

“我外祖告诉我的。他今天出了一趟远门儿,回来的时候,路上遇见了一个人,对他说有两个人要结婚没结成;他只猜想或者是你;我可知道一定是你。”

“还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没有吧。我说,戴芒,你现在看出来我点这个祝火的用意了吧?要是我认为你已经成了那个女人的丈夫了,那你就不该想我会点这个祝火。你那么想,就是侮辱我的自尊心了。”

韦狄并没回答;他显然是曾经那么想过。

“你当真以为我相信你已经结了婚了吗?”她很恳切地又问了一遍。“要是你当真那样,那你就是冤枉我了;要是你居然能把我看得那样卑鄙,那叫我怎么受得了哪!戴芒,你这个人,真配不上我;我明明知道你配不上我,可是我又不由得爱你!好吧,不用管啦,随它去吧,我只有尽力忍受你对我那种卑鄙的想法就是了。”说到这儿,她见韦狄还是没有什么表示,就不由得心中焦灼,难以掩饰,接着问:“我问你,你不能把我摆脱开,你还是要爱我比爱什么都厉害,是不是?”

“当然是喽;要不是,那我为什么可来了哪?”韦狄带出极易触动的样子来说。“不过你既然这样温语褒奖,说我这样不好,那样不高,那就是我对你忠心到底,也算不得什么大好处了。本来我这样一无可取,如果要说的话,应该由我来说,出自你的口中,就刺耳不受听了。不过我这个人,生来就是倒霉的脾气,点火就着,太容易动感情了,我要活着,就得听这种脾气的制伏,受女人的摧折羞辱。我从工程师降到店小二,都是这种脾气把我害的:至于后面还有什么更倒霉的步数等着我,我还不知道哪。”他仍旧神情郁郁地看着游苔莎。

游苔莎趁着韦狄看她那一瞬的机会,把围巾往后推开,叫火光照到她脸上和脖子上,微笑着问:“你在外面这几年,曾见过比这更好的吗?”

游苔莎那个人,自然不会没有确实把握而就置身危地的。只听韦狄安安静静地回答说:“没有。”

“就是朵荪的肩膀上也没有吗?”

“朵荪只是一个天真烂漫令人可爱的女人。”

“那跟我这个话没有关系,”游苔莎一下就生嗔发怒,大声喊着说。“咱们要把她撂开;现在咱们心里头,只许有你我两个人。”接着她把韦狄看了老半天,才又恢复了原先那样外冷内爇的态度说:“算了吧,算了吧,我这个话,本来不该说,本来是女人不能说的;不过我现在可不能自持而要对你承认了:一直到两个钟头以前,我还认为你完全把我甩了哪;我心里叫那种念头搅得那么烦闷,简直叫人说不出来。”

“我很对不起你,让你受了那样的痛苦。”

“不过我这种烦闷,也不一定完全为的你,”游苔莎寒蓄影射,故弄狡猾,又添了一句,说。“心情郁闷,本是我的天性。我想我这是生来就这样的。”

“那就是所谓的忧郁病了。”

“再不然,就是因为住在这片荒原上。我在蓓口的时候,倒也很快活。唉,那个时光,蓓口那种日子,多么好哇!不过从此以后,爱敦也要稍微光明一点儿了。”

“但愿如此,”韦狄抑郁沉闷地说。“你这亲爱的旧欢,你知道你这回又把我叫回来,于我有什么影响吧?我从此以后,又要跟从前一样,仍旧到雨冢上跟你相会了。”

“你当然要那样。”

“然而我可要明明白白说一下,我今儿晚上还没到你这儿来的时候,本来打算,这回再和你见一次面儿,以后就永远不再和你见面儿了。”

“你说这个干吗?难道叫我感谢你吗?”她一面说,一面把身子转到一旁,只见她的怒气,好像地下潜伏的爇力一般,散布到她的全身。“你愿意往雨冢上去吗?那你尽管去好啦,但是你想在那儿遇到我,可万不能;你愿意呼唤我吗?那你尽管呼唤好啦,但是你想要让我听你,可万不能;你愿意诱惑我吗?那你尽管诱惑好啦,但是你想要我再对你表示好意,可万不能。”①

①“你愿意呼唤我吗?”:这几句是模仿《旧约·雅歌》的第五章第六节:“我给我的良人开了门,我的良人却已转身走了。他说话的时候,我神不守舍。我寻找他,竟寻不见。我呼唤他,他却不回答。……”

“你从前也说过这一类的话呀,心肝哪;不过像你那种脾气,要斩钉截铁,说一不二,恐怕不容易吧。像我这种脾气,想要那样,也办不到。”

“这就是我费心费力得到的快乐了,”她满腹牢蚤地低声说。“唉,我到底把你又叫回来了干什么哪?戴芒,我心里时常一阵一阵地自己交战。你把我惹得难过起来以后,等到我的心气平复,我就自己琢磨,难道‘我只是搂抱了一片平常的烟云不成?①’你就是一个变色龙,现在你的颜色变得顶坏。你快走吧,你不走,我就要恨你了!”

①搂抱……烟云:希腊神话,伊克西昂(一个国王)慕天后之色,向之求爱。天帝乃以烟云,幻作天后之形,伊克西昂信以为真,遂拥抱之。此似暗用其事。艾狄生在《旁观者》第八期里说,“我误以云雾为朱诺(天后)。”

韦狄只朝着雨冢出神儿,待了约莫有数二十个数目的工夫,才带着好像对于刚才的一切都满不在乎的神气说:“好吧,你叫我走我就走。你还打算和我再见面不?”

“你想要和我再见面吗?那你总得对我承认,你这次是因为你顶爱我,所以才没举行婚礼。”

“我想这种办法,于我并不很有利吧,”韦狄微笑着说。“那么一来,你对于你自己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不就知道得太清楚了吗?”

“不过我要你告诉我!”

“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不想对你谈她的事。我只知道,我还没和她结婚;你召呼我,我就顺命听令,应时而来。这还不够吗?”

“我本来只是因为闷得慌,想要学隐多珥的女巫招引撒母耳那样①,把你招引来,对你显耀显耀,好心里兴奋兴奋,所以我才点了这个祝火。我原来心里想,一定非要把你引来不可,你果然就来了!这已经证明出来我很有力量了。来是一英里半,回去又是一英里半,你为我就得走三英里地的黑道儿。这难道还没证明出我有力量来吗?”

①隐多珥的女巫招引撒母耳那样:撤母耳是以色列人的先知。以色列的国王扫罗和非利士人交战,问耶和华,不见答。那时撒母耳已经死了。扫罗便去见了隐多珥地方招鬼的女巫,叫她把撤母耳招来,问他究竟。那个女人果然把撒母耳招来了。以《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二十八章第三节至第二十四节。

韦狄只朝着她摇头。“我了解你了解得太清楚了,我的游苔莎,我了解你了解得太清楚了。你一颦一笑,我全懂得;你那颗爇烈的小心儿,就是要了命也决作不出这样冷酷的把戏来。黄昏的时候,我就看见一个女人,在雨冢上朝着我的房子直瞧了。我想先是我把你引了出来,以后才是你把我引了出来的吧。”

韦狄的神气显然是旧情复燃了;只见他往前靠去,好像正要把他自己的脸,放在游苔莎的腮上。

“哦,不成,”游苔莎说,同时带着不屈不挠的样子,往渐渐化为灰烬的祝火那一边走去。“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么我吻吻你的手成吗?”

“不成。”

“那么我握握你的手吧?”

“也不成。”

“那么什么都不必,我对你告辞吧。再见,再见。”

游苔莎并没回答;同时韦狄鞠了一个跳舞师式的躬,像他来的时候那样,在水塘那一面消失了。

游苔莎长叹了一声;这声叹息,并不是处女柔弱无力的叹息,而却像是一阵冷战,把她的全身都震动了。有的时候,她的理智,会像电光似的,一瞬之间射到她的情人身上,把情人的缺陷显示出来,那时候,她就要打这样的冷战。但是那种理智,一瞬就消逝了,她仍旧又照样爱下去。她分明知道,韦狄只是跟她闹着玩儿就是了,然而她却仍旧爱下去。她那时把半成灰烬的柴火四外扬散,立刻走进屋里,暗中摸索着上了卧室。在表示她暗中解衣的——声中,还时时夹杂着沉重的叹息;并且十分钟以后她入了睡乡的时候,同样的战颤还偶尔震动了她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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