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啦,游苔莎小姐,好极啦,”他喘了一口松通气说。“俺不愿意一个人待在这儿。”
“你净胡说八道。我只走了不远,去散一散步就是啦。我只去了二十分钟的工夫。”
“好像不止二十分钟,”那个闷闷不乐的小孩儿嘟囔着说。“再说,你又一会儿来啦,一会儿又走啦。”
“怎么,我本来想你有祝火玩,一定喜欢。我给你点了这个祝火,难道你不该感激我吗?”
“自然感激,不过差的是这儿没人和俺一块玩儿。”
“我走了以后没有人来罢,我想?”
“除了你老爷,没有别人;你老爷到门口儿找了你一回;俺告诉他,说你到山上去看别人家的祝火去啦。”
“好孩子。”
“俺听好像你老爷又出来啦,小姐。”
正在那时,一个老头儿从住宅里面,走到那片火光所及的远处。只见他就是那天下午在路上追上了红土贩子那个老人。他当时带着欲有所了解的追问神气,朝着站在土堤顶上那个女人看去;他那一口牙齿,整齐完全,好像帕娄①大理石一样,由张着的嘴里露了出来。
①帕娄:希腊爱琴海中随克拉地群岛之一,产大理石。著名之雕刻,多用这种石雕成。
“游苔莎,你什么时候来家?”那个老头儿问。“睡觉的时候差不多就到了。我已经回来了两个钟头啦,累得够受的。你这个人,未免有些小孩子气,在外头弄祝火老没有够,还糟蹋了那样的好劈柴。我那些宝贵的棘子根儿,都是最难得的好劈柴,我特为留着过圣诞节用,现在差不多都叫你给我烧光啦。”
“我答应了章弥,给他点一个祝火,这阵儿他还不愿意叫它灭哪,”游苔莎说;她说话那种态度,马上就可以让人看出来,她在这儿,就是唯一的女王。“您先家去睡罢,老爷子,我也就睡。你很喜欢这个祝火,是不是,章弥?”
只见那孩子,疑疑惑惑地仰着脸儿看着游苔莎,嘴里嘟囔着说:“俺这儿早就怪腻的啦。”
那时游苔莎的外祖,已经转身走了,所以并没听见小孩儿这一句回答的话。那位白发老人刚刚进了门,那个女人就带着一种受了冒犯而怒气发作的口气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你敢不顺着我说,啊!你要是这阵儿不快快把火弄旺了,你就不要想我再给你点祝火。你来,你非说你诚心乐意伺候我不可,你非那么说不可。你听见了没有?”
这个被迫无奈的小孩儿只得说:“是,俺诚心乐意伺候你,小姐。”同时继续像应付差事似的把火拨弄。
“你再在这儿多少待一会儿好啦,那样的话,我就给你一个弯卷的六便士①,”游苔莎这次口气比较温和一点儿说。“过两三分钟,就扔一块劈柴进去,可不要一回就扔许多。我要顺着这个岗子再多少走一会儿,我一定要不断地回到这儿来。要是你听见有青蛙跳到水塘里,扑通一声,像扔进去一个石头子儿似的,那你就快快跑来告诉我,千万别忘了,因为那是要下雨的先兆。”
①弯卷的六便士:六便士,英国一种银币,从前作得不好,常会弯卷。这种银币,英国乡下人,多把它穿一小孔,戴在身上,算是符物,可以避邪,兼能得好运气,谓之“福币”。英国民俗学家莱特的《英国民俗》第七章里说,无论什么残缺弯曲的东西——驼背的人,凹凸的六便士以及其它,也都是给人吉利的。
“是,游苔莎。”
“你叫我斐伊小姐好啦,老先生。”
“斐——苔莎小姐。”
“成啦。现在再扔一块劈柴进去好啦。”
这个小奴隶,就像以先那样,慢慢地把火添着。他好像只是一个机器人儿,叫任情由性的游苔莎把她自己的意志贯注到他身上以后,才能活动、才能说话。人们都说,从前阿勒贝特·玛格奴①曾用铜做过一个机器人儿,只给了它活动、说话和供役使的能力;现在这个小孩儿,就和那个机器人儿一样了。
①阿勒贝特·玛格奴(1206-1280):中古时代经院哲学家,被人看作是术士,故有他作铜人的传说,据说三十年才作成。
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这一次要去散步之前,先在堤上站住了,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那块地方和雨冢完全一样荒僻;不过它的地势却比雨冢低一些;同时由于北面有几棵杉树,所以它可以少受一些风雨的吹打。围在住宅外面那道土堤,把堤外那种无法无天的世界给住宅隔断了,它本是用堤外那道濠沟里面掘起来的方土块微微倾斜着砌起来的;在这块地方上,因为风高地薄,树木篱围难以长起来,同时砌墙的材料又没法弄到,所以这道土堤,用处真不小。除去这道土堤以外,这地方别的方面却十分显敞,可以俯视一直通到韦狄房后那条河流的全个山谷。它右面是雨冢朦胧的山影在天空里耸立,它的地势比这儿高,并已从这儿上那儿比上静女店近得多。
游苔莎把荒凉的高坡和低狭的空谷都聚津会神地观察了一番之后,一种不耐烦的姿势不知不觉地显露出来。急躁烦怨的字句,时时从她嘴里发出,不过字句间却夹杂着叹息,叹息里又夹杂着突然的静听。她从她站的那个高地方下来,又朝着雨冢慢慢地走去,不过这次却没把全部的路走完。
她又露了两次面儿,每一次都和上一次不过隔几分钟的工夫;同时两次都问过那个小孩这句话:
“小孩儿,你听见水塘里有咕咚一下的声音没有?”
“没有,游苔莎小姐,”那小孩回答。
“好吧,”她后来说,“再待一会儿,我就进去啦;那时候,我就给你一个弯卷的六便士,放你回家。”
“谢谢你啦!游苔莎小姐,”那个疲乏了的小火夫说,同时喘的气轻松了许多。跟着游苔莎又从火旁走开,不过这一次,她去的方向却不是雨冢。她只顺着土堤,绕到房子前面的小栅栏门,在那儿站住不动,看眼前的风物。
五十码外,就是两堤相遇的畸角,上面点着祝火:土堤背处,就是那小孩的形影,仍旧像先前一样,待一会儿,就拿一块劈柴往火里投去。游苔莎只懒洋洋地老远站着,看着那小孩有时从土堤背角爬上土堤外角,站在烧着的木块旁边。晚风把劈柴的烟、小孩的头发和他那个护襟的两角,都往同一方向吹去:微风息去了,襟角和头发也跟着都静止了,烟就袅袅直上。
游苔莎正在那儿老远看着的时候,只见那小孩显然吃了一惊;他急忙溜到土堤下面,朝着白色的大栅栏门跑过去。
“怎么啦?”游苔莎问。
“一个青蛙跳到水里去啦。俺听见来着。”
“那么那是要下雨了,你快快回家去好啦。你不害怕吧?”游苔莎说得非常地急促,好像她听见小孩的报告,心要跳到喉头一般。
“俺不害怕。你不是要给俺一个弯卷的六便士吗?俺有了那个,还怕什么?”
“不错,这是六便士。你现在使劲快跑吧——别那么走——从庭园这边穿过去好啦。今儿荒原上这些小孩,没有一个比你看到更好的祝火的了。”
这小孩儿显而易见是美物享受太过,早已觉得腻烦了,所以当时很快地就往冥冥的夜色里走去了。他走了以后,游苔莎把沙漏和望远镜都放在大栅栏门旁边,跟着轻快敏捷地从小栅栏门那儿朝着土堤角上点祝火的地方一直走去。
她就在堤角下面,叫土堤把自己遮住,站着等候。过了不大的一会儿,只听堤外的水塘里,又扑通的一响。要是那小孩那时还在那儿,那他一定要说水里又跳进一个青蛙去了;但是那声音,据大多数的人听来,却很像一块石头落到水里。跟着游苔莎上了土堤。
“啊?”她说,跟着屏息敛气地等候。
一个男人的形影,顶着谷底的低天,应声在水塘靠外那一面,模模糊糊地出现。他绕过水塘,跳上土堤,在游苔莎身旁站定。只听那时游苔莎不觉低声一笑;这是这个女孩子今天晚上嘴里发出来的第三种声音。头一种是她在雨冢上发的,表示焦灼;第二种是她在山岗上发的,表示不耐烦;现在这第三种是表示胜利的欢悦。她一言不发,只喜眉笑眼地看着那个男人,好像他就是她从混沌之中创造出来的一件奇罕东西。
“你瞧,我到底来啦,”那个男人说;只见他正是韦狄。“你就老没有让我安静的时候。你别搅我成不成?今儿一整晚上,你那祝火就老没离我的眼睛。”这些话里头,不免寒着感情,并且说来的时候,好像是小心翼翼,勉强保持,才能音调平稳,没露出过分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