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发了一声长叹,那显然是对于引她到冢上来的那件心事而发的。这一声长叹里,寒有心君突然失度,一时弃其所守的意味,好像是这个女人的脑府容许她发这种声音的时候,认可了它所不能节制的行动。由这里面,至少有一种情况可以显然看出,那就是,她并不是在慷懒、呆滞之中生活的,而是在压伏、抑制之下生活的。

低谷远处,客店的窗里,仍旧继续射出微弱的亮光;又稍稍停了几分钟以后,就可以看出来,她发那一声叹息,是为了这个窗户,或者是为了窗户里面的什么,并不是为了她自己的举动,也不是为了紧在她身旁的景物。她把左手抬起来,手里拿着一个·着的望远镜。她好像很熟练的样子,把望远镜很快地打开,把它放在眼上,往店里射出来的亮光看去。

现在她的面部多少仰起一点儿来了,所以盖在她头上那条头巾,也微微撩开一些。于是一个面部的侧影,就让沉沉一色的云翳,衬托得轮廓显然;只见它好像是萨福①和西顿夫人②两个人从坟里爬了出来,合成了一个人形,两个人的样子都有,却一个也不全像。但是这一层,不过只是表面,因为面部的轮廓,只能表示性格的一部;面部的活动,才能表示性格的全部。这种事实,非常准确,所以要了解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只看他们那种所谓目听眉语的表情,比看其余各部分整个切实认真的活动,还要清楚。这样说来,那天叫夜色包围的那个女人,还不能算显出她全身上的任何东西,因为她脸上活动的部分还没能看见。

①萨福:古希腊女诗人,以美丽、诗才和情爱着。死后,莱斯博斯岛人于钱上模其像。一七二○年发现赫邱雷尼厄姆,其壁画有萨福画像,应为其最早画像传于今者,陈于那不勒斯博物馆。哈代未见。但拉斐尔之《帕奈色斯》中之萨福,在梵提冈,哈代游罗马时可能见过。十九世纪荷兰画家太狄玛曾画其像,当出想象。但哈代可能只以她作一个古希腊女人的代表。

②西顿夫人(1755~1831):英国著名女演员,被称为“英国舞台皇后”。身材高大,面目美丽。英国著名的画像家轮那尔兹曾把她的像画为《悲剧之缪斯》。此外别的人也画过她的像,都在轮敦国立名像陈列馆里面。

那个女人,看了半天,才停止了从望远镜里向远处眺望的姿态,上了望远镜,并且转到慢慢灭去的残火那儿。那时候,那些残火,已经没有看得见的光线往外四射了,仅仅偶尔来一阵异常轻忽的飘风,从残火上面掠过,才能把它们吹出一瞬的红火,不过这种红火,好像一个女孩子脸上的红晕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时那个女人,在那一团寂静的余火上面把腰弯下,从那些化为灰炭的木块里面,捡了一段红炭最大的棘枝,把它拿到她先前站立的地方。

她把那段棘枝,冲着地面拿着,同时把棘枝上的炭火用嘴吹去,吹得炭火把地面依微照亮了,照见了地上一件小小的东西;这件东西,却让人想不到,是一个沙漏①,其实她身上带着怀表。她当时把炭火继续吹去,等到照见了沙漏里面的沙子都完全溜完了才罢。

①沙漏;钟表通行以前的一种计时器,两个玻璃球,以极细中腰联之,一球中实以沙,恰能于中腰一小时内流尽。流尽倒之再流,如此循环不已。

“啊!”她好像吃了一惊似的说。

她所吹的那块炭火,只发出了倏忽瞬息的亮光,因此,她的容颜,也只有倏忽瞬息的显露。在那倏忽瞬息的显露里,仅仅看见她那一面脸腮和两片无与轮比的嘴唇;至于她的头部,仍旧盖在头巾底下。她当时把棘枝扔开,把沙漏拿在手里,把望远镜夹在胳膊底下,往前走去。

顺着山脊,隐隐约约有一道脚步踩的踪迹,那个女人现在就顺着这道踪迹走去。只有跟这道踪迹极熟的人,才能说那是一条路;一个偶然路过的游人,就是在白天,都会看不见它而走过去,而在荒原上游荡惯了的人,就是在半夜都不会找不到它。原来在夜色昏沉的时候,连官道大路都难辨得出来,要走这样依稀有无的小径,它的秘诀,全靠足部感觉的发达,这种本领,在人迹罕到的地方上,经过多年夜间的游荡,就自然能够得到。在这种地方上有过这种训练的人,就是穿着顶厚的鞋或者靴子,也能觉出来,没受蹂躏的野草,和一条小径上经过践踏的草茎,触到脚上并不一样。

那位孤独的人一路走来的时候,对于寒风仍旧在枯死的铃形石南花上奏鸣的音调,丝毫未予注意。往前不远,在一条狭谷里,有一群黑漆漆的动物、正在那儿吃草;她沿着换谷边儿往前走的时候,虽然那群动物,看见她来,都回身跑了,她却连头都没回。那原来是二十匹左右叫故荒原马的小野马。那片丘壑起伏的爱敦荒原,本是它们自由游荡的地方,不过它们的数目太少,还不能给那片荒僻的地方增加多少生气。

那位步行的游人,当时是无论什么全不在意的,并且从一件偶然的小事上,更可以看出她心不在焉的情况。一丛荆灌把她那长袍的下摆抓住了,叫她不能再往前进。她并没把荆条摘开,作速前去,却就着荆条这一拉的劲儿,索性老老实实地站住了。后来她要解去纠缠,是身子辗转回旋,才把荆条脱开了的。原来她正满腔郁绝,一意深思。

先前已经说过,有一个小而不灭的祝火,曾引得雨冢上的人和山谷里的韦狄,都对它注意过;现在这个女人的脚步,就是朝着点祝人那方面去的。她渐渐走近那个地点的时候,只见祝火还微淡的辉光,开始把那个女人的脸照得发红,并且一会儿把自己也明明白白地显示出来;它并不是点在平地上,而是点在一个泥土垒起的突角或者凸角堡上。那是两道土堤交接的地方,土堤外面,是一道人挖的沟;沟里别的部分全都干了,只有紧靠祝火那一段,还存着一大湾水,四围有芦苇和石南环绕披拂。只见那个平静的水湾里,倒映出祝火的影子来。

凸角堡后面那两道斜连起来的土堤上,并没有篱树,只有一棵一棵的常青棘,各个孤立,不相连属,沿着堤顶顺排下去,每棵棘干上面,挂着一簇丛条,看来好像插在木桩上的人头①,高悬在城头上;只有这个,勉强可算仿佛树篱的影子。一个白船桅,上面装着帆桁和索缆之类,高高地耸在乌黑的云端下,只要火光一亮,射到它耸立的那地方,就把它明白显出。全体看起来,那儿的光景,很像一座城堡,正点起了烽火。

①一簇丛条,好像插在木桩上的人头:西方人髯须多,故丛条似之。

在那地方上,一个人也看不见;但是却有一个发白的东西,时时从土堤后部露出来,在堤上一动,马上又不见了。那是一只小小的人手,正在那儿把劈柴一块一块往祝火里添。不过那一只人手,尽管可以看得见,却跟搅扰伯沙撒①的那只手一样,是孤零零的。偶尔烧残了的炭火,从堤上滚了下去,澌地一声掉在水湾里。

①伯沙撒:巴比轮最后的国王,设蓝筵,和他的一千大臣对面饮酒,忽然有一个人指头出现,在王宫和灯台相对的粉墙上写字。他看见了就变了脸色见《旧约·但以理书》第五章第一至第六节。

在水湾的一边,有一个土块垒成的台阶;有人要上土堤的顶上去,那就是唯一的路径;而那也就是那个女人现在所选择的。土堤里面是一块小草场,虽然看样子从前经营过,现在却仍旧好像没人经营过一样调为石南和凤尾草,诡秘陰险、蹑迹潜踪,往这儿侵略,现在正要恢复它们旧日的优势。再往里看去,可以模糊地辨出一座住宅,连着庭园和群房,错落参差,排在眼前。住宅后面有一丛杉树,环拥拱抱。

当时那个年轻的女人——因为她上土堤的时候,脚步轻快矫健,叫人看出她很年轻——并没走下土堤往里面去,却顺着土堤顶儿,走到点祝火的凸角那儿。那个光焰所以能够持久的原因,现在有一部分明白了,因为它的燃料,都是极坚实的木材,劈开了,锯成一段一段的;那是两棵一堆、三棵一簇地长在山坡上那些老棘树疙疙瘩瘩的树干。只见土堤的里角上,有一堆这样的劈柴,还没烧过,放在那儿。就在这个里角上,有一个小孩儿,看见那个女人来了,仰起睑来看她。那个小孩儿,待一会儿,才迟迟延延地往火里扔一块劈柴,这桩事,他大概那天晚上已经作了不小的时候了,因为他脸上显然有些腻烦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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