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敦荒原上那一群男女老少都走了以后,原先点祝火那个地点,仍旧跟平素一样,静僻冷清;那时候,一个女子模样的人,身上的衣服穿得很严密,从荒原上点小祝火那块地方,慢慢走到雨冢跟前。假使那个红土贩子仍旧在他原先休息的地方看着,那他就可以认出来,现在走来的,正是先前那样独特地站在冢上、见了人来又急忙躲开了的那个女人。她又上了古冢顶上她原先站立的地方;那儿快要灭了的火剩下的红炭,好像白日的尸体,留下没闭的眼睛,来迎接她。她就在那儿站定,她身外是一片渺茫无限的夜色,不过那片夜色,昏昧之中,还透出一点儿微茫,比起下面那片荒原上混饨的窈冥,好像是轻罪和重罪①的不同。
①轻罪和重罪:天主教把人的罪恶分为重罪和轻罪。重罪有七,像贪、妒、滢、嗔之类,犯这种罪的,灵魂永不得救。轻罪则可得救。罪恶的观念,和黑暗的观念相联,罪愈重黑暗愈甚。
那个女人,身段颀长而端直,举动高贵而文雅;不过现在一时之间能看出来的,还只有这两方面:因为她的身体,围在一件照着老式样斜摺着的宽围巾里面,她的头部也盖在一个大头巾底下;本来在这样天气里,在这种地方上,这些东西的保护并不是多余的。那时寒风正从西北吹来,她的后背正冲着西北;至于她究竟为什么要那样:还是因为她在这种特殊的地位上觉得寒风特别劲厉呢?还是因为她的兴趣本来就在东南方呢?最初还看不出来。
再说,她为什么要这样静静地站立,一动也不动,好像是四围那片荒原的枢纽呢?也同样叫人不明白。只见她那样异乎寻常地静定,那样界天高出地孤独,那样对于昏沉的夜色完全不理会;这些情况,除了别的事项以外,还可以表示,她是完全无所畏惧的。一片原野,惨淡陰森,很早以前曾使凯撒①每年不等秋分,就急急忙忙和它上面的昏暗优瞑完全脱离:而它这种惨淡陰森,直到现在,并无改变;一种景物和天气,使从南方来的旅客拿荷马的西米锐安土地比况我们这个岛国②:这样一片原野,这样一种景物和天气,我们只就外表肤浅地看,也可以断言,对于女人不会友爱护措。
①凯撒:罗马大将,征服高卢之后,率兵渡海,去打不列颠。一次在公元前五五年,一次在五四年。都是在秋天就退去的。他在他的《高卢战记》第五卷第二十三章里说:“秋分已近,不急扬帆回师,恐为天气所阻”云云。
②南方来的旅客拿荷马的西米锐安来比况;西米锐安见荷马的《奥德赛》第十一卷,那里俄底修斯谈到他回国的行程说,我们走到人世的边界欧西阿厄。那里是西米锐安人的土地和城池,笼罩在雾气和云翳之中,永远见不到太阳的光线,只有昏昏的黑夜,掩盖着那一些苦恼的人们。南方,指法国等而言,旅客指法国文艺批评家兼历史家戴纳(1828-1893)而言。戴纳在他的《旅英札记》第一章第五节以下说,“罗马人当年在此登陆时,一定要相信自己身入荷马的地狱,身临西米锐安的国土。”戴纳三次旅英。
要是说那个女人正在那儿听风的声音,倒不算不合理的推想;因为那时夜色渐渐深起来,风也稍稍大起来,很惹人注意了。买在说起来,那样的风,好像正为那样的景物而设,也同那样的景物,正为那样的时光而设一样。风的音调,有一部分,十分特别,只能在这儿听到,不能在任何别的地方上听到。连串无数的狂飙,一阵一阵从西北方一个跟着一个吹来,它们之中的每一阵在飞奔而过的时候,都在进行的过程中把声音分化成三种。低音、中音和最高音都能在那里面听出来。全体的风势,掠过坑谷,扑过冈峦,就是和鸣的众钟①里那个最沉浊的声音。第二种能听出来的,是冬青树飒飒作响发出来的男中音。还有一种,比这两种音量小而音调高,听起来像是变细变弱了的嗓子,而却强作粗音哑音的情况;刚才说过的那种本地特殊的声音,就是这一种。它比起前面那两种来,虽然更细弱,虽然更难以立刻就找到它的来源,但是它给人的印象却更强烈。我们可以说,荒原上由声表意那一方面的特色,就寒在这种声音里。既是这种声音,除了在荒原上,在别的地方上就一概难以听到,那么那个女人所以聚津会神,也许就是由于这种风声;这种推论也许得算不离大体,因为她仍旧和先前一样地聚津会神。
①和鸣的众钟:西洋教堂里的钟,多为一套,普通由三个到十二个,发音高下相配,击之成乐音者最低音发嗡嗡之声,故与风声相似。
那种声音,在十一月里整个的凄凉风声之中听起来,很像九旬老翁的嗓子还能唱得出来的剩歌残曲。它是一种声疲力竭的沙哑之音,给人一种干枯的印象,好像柔搓纸片的样子。它从耳边拂过,听来非常清晰,听惯了它的人,对于发音的细微来源,都能够亲切地觉出来,好像用手摸到的一样。它是细小纤微的植物共同作出来的结果。不过这些植物,并不是枝、干、果、叶,也不是草茎、棘刺、绿藓、青苔①。
①绿藓、青苔:藓苦虽微,但也有叶状体,故亦能发声,但这类东西所发的声音,也和本书第五卷第六章里所说的“从地上的窟窿、空洞的枝梗、蜷缩的枯叶……”发出来的一样。只有哈代这样体物家才能觉到。
它们是死去干枯的石南花,在夏天的时候,本来花瓣柔嫩,紫色鲜明,现在却叫米迎勒节①的寒雨冲得失去了颜色,又叫十月的太阳晒成一层死皮了。一个花儿所发出来的声音是非常地低微的,所以成干成万的花儿结合起来所发出来的声音,才刚刚能从静中听出;而现在坡上坡下亿兆的花所发出来的声音,送到这个女人的耳边,也不过只像嗓干失润、气虚不贯的宣叙调。但是今天晚上,在那种万籁齐鸣的声音里,却几乎没有任何别的声音,能比它更有力量,能比它更容易叫人想到声音的来源。耳朵一听这种声音,心里就出现了一片铃形花,漫山遍野,在寒风掠过中,一齐共鸣;眼睛就好像看见,烈风把每个小小的铃形花抓住了,从它那小喇叭嘴儿吹了进去,把它整个地冲测了一遍,又从它那小喇叭嘴儿吹了出来,好像它那小喇叭嘴儿跟火山口一样大似的。
①米迦勒节:教会节日之一,纪念大天使米迦勒,日子是九月二十九日。
“神灵把它们感动。”①叫这种风声引得注意的人,心里就不能不想到这一句话里的特别意义;同时一个富于感情的听者,起初也许会认为,死物本身自有神灵②,但是最后却会更进一步,想到更高的境界。因为本来不是左边那片山坡上的枯花死瓣说话,也不是右边那片山坡上和前边那片山坡上的枯花死瓣说话;而却是另外一个有单纯浑元人格的什么,通过所有的铃形花,同时在那儿说话。
①神灵把它们感动:屡见《圣经》,像《旧约·士师记》第十三章第二十五节,“耶和华的灵才感动他。”又《新约·彼得后书》第一章第二十一节:“预言乃是人被圣灵感动说出上帝的话来”等处。其语又为贵格派教徒所常用。(神灵即三位一体中之圣灵。)
②“死物……有神灵”,是拜物观念。(哈代根据孔德作的一条笔记说:“拜物主义是对物的普遍崇拜。”)“单纯浑元人格的什么”,指“一神”而言。这儿是说,由最原始的拜物观念进而为一神观念。
忽然之间,雨冢上面,又听到另一种声音,和这种夜的狂喊怒号混合。它和别的声音完全融洽协调,所以连它的首尾,都难以分别。危崖峭壁、灌莽荆臻、以及石南的铃形花,先前已经打破了沉寂了,最后那个女人也同样地发出了声音;这就好像,丘壑草树已经发表了长篇大论了,她现在也来掺上一言半语。她那一声,在风里发了出来,和风声混合成一体,又随着风一齐飞去①。
①哈代的一个评论家说,荒原上的风声,是哈代所有的作品中,最令人难忘的音乐描写。风的狂号之声就是游苔莎感情的激动和要求心灵自由的象征。声疲力竭的沙哑之声,就象征她心灵上枯寂空虚。生活上孤寂无聊。外界的风声无不与她内心的活动相呼应,从本段最后一句上看,这种意义至为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