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把俺吓了一大跳,”苏珊·南色说;“因为俺昨儿晚上,梦见了一个骷髅蛾子①。”
①骷髅蛾子:英国人怕骷髅蛾子,为一种平常事情,见英国民俗学家拉宾孙·莱特的《英国民俗》。赫门·里在《哈代的乡土》里也说过同样的故事。
“你们别再说啦,”克锐说。“要是他头上再扎上一条手绢,那他就活活地是《试探画》①里的魔鬼了。”
①《试探画》画耶稣受魔鬼试探的故事。故事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四章第一至十一节等处。
“好啦,多谢你们指路给我,”那位年轻的红土贩子微微笑着说。“诸位再见。”说完了就下了古冢,看不见了。
“俺仿佛在哪儿碰见过那小伙子似的,”赫飞说。“但是在什么地方,怎么碰见的,他叫什么,俺可想不起来了。”
红土贩子走了不到几分钟的工夫,又有一个人走近了那个一部分死灰复燃的祝火。她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寡妇,大家都认识她,都恭敬她;她的身分,只有用温雅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出来。她的面孔,叫四围黑暗的荒原笼罩,显得白白的,光暗分明,并无衬托,好像宝石上面鼓起的花纹。
她是一个中年妇人,生得端正匀称,看她的眉目,就知道她是个洞察事理的人。有的时候,她观察事物,仿佛带着别人所没有的一种从尼泊山上高视远瞩①的神情。她有些落落寡合的样子,好像荒原吐出来的寂寥,完全集中在这个从荒原上出现的脸上。从她看那些荒原居民的态度上看,就可以知道,她并没把他们看得怎么在意,并且他们对于她这样黑夜独行,不管有什么意见,她也满不在乎;这种情况表示出来,他们的身分不能和她比。原来这位中年妇人的丈夫,虽然只是一个小规模的庄稼人,她自己却是一个副牧师的女儿,从前曾一度梦想过比现在好的前程。
①从尼泊山上高视远瞩:尼泊山,见《旧约·申命记》第三十二章第四十九节。上帝吩咐摩西说:“你上尼泊山去,……观看迦南地。……你……远远观看……”
凡是个性强的人,都像行星一样,行动的时候,总把个人的气氛带了出来①;现在这位刚刚来到雨冢上的妇人,就是这样一种人,所以她和别人到了一起,通常能叫别人觉出她的气氛来,并且也真让别人觉出她的气氛来。她在荒原居民之中,觉得自己谈话的才能高,所以平常总保持缄默②。但是现时,既是她一个人在暗中走了半夜,所以她一下走到人群和亮光之中,她的态度就比平常显得亲爇得多了;看她的面目,比听她的言谈,她这种态度,更觉得显然。
①个性强……:哈代在短篇小说《迷信者的故事》里说,“维廉是个不爱说话的稀罕人物。不论在屋子里或者任何地方,如果他从你背后来到你跟前而你却没看见他,你就会感觉到空气里有一股湿卤卤的东西,好像紧靠你跟前,一个地窖子的门开开那样。”性格强而使人感到他的气氛,这是一个实例。行星运行时带出气氛,则指星象家说的行星。星象家言,人之性格,以下生时所值之星宿而定。如值水星则性轻浮活泼等等。这些行星运行时,永带自己气氛,人生时适值哪个行星,其气氛即影响他。
②才能高……保持缄默:英作家亥兹利特说,“最缄默的人,一般都是自视高于一切人的人。”又另一作家冒尔说,“缄默是最高的谈话艺术……缄默不但寒有艺术,雄辩亦在其中。”
“哟,原来是姚伯大太呀,”费韦说。“姚伯太太,刚才还不到十分钟,有一个人上这儿打听你来着——一个红土贩子。”
“他打听我有什么事?”姚伯太太问。
“他没对俺们说有什么事。”
“俺猜也许是卖东西给你吧?你要问俺,他到底有什么事俺可就不知道了。”
“俺听说,你的少爷克林先生要回来过圣诞节,俺高兴极啦,太太,”掘泥炭的赛姆说。“他一向喜欢祝火那个劲儿,就不用提啦。”
“不错,他是要回来。我想他现在已经起了身了,”姚伯太太说。
“他眼下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儿了,”费韦说。
“他现在长成大人了,”姚伯太太安安静静地回答。
“今儿晚上,你一个人在荒原上走,不觉得孤单吗,太太?”克锐从他一向躲藏的地方跑出来说。“你可要小心,千万可别迷了路。在爱敦荒原这个地方上,一迷起路来,可真不得了;加上今儿晚上这个风,刮的又真邪行,俺从来没听见刮过这样的风。就是那些跟荒原顶熟的人,有的时候,也会遇到鬼打墙①。”
①鬼打墙:原文pixie-led,pikie为英人迷信的一种津灵,不害人,而好对人恶作剧。为pixie所迷者,一般在夜间自觉走出老远,而实没离原处;或迷路走进河里。这类故事乡间传说甚多。
“是你吗,克锐?”姚伯太太说。“你怎么躲起我来啦?”
“并不是躲你,太太;因为俺在这样的黑地里,没看出来是你;加上俺这个人,又生来顶心窄,顶爱毛咕,所以有点儿害怕;这是实话,你别见怪,要是你看见俺往常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你一定要替俺担心,伯俺早晚要自尽。”
“你可一点儿也不像你爸爸,”姚伯太太一面嘴里说,一面拿眼往祝火那面看去,只见阚特大爷,没有什么另外独出心裁的花样,正自己一个人像刚才那班人似的,在火星里跳来舞去。
“俺说,大爷,”提摩太·费韦说,“俺们真替你难为情。凭你那样一个年高的人,枉活了七十岁啦,自己一个人这样跳来蹦去,不害臊吗?”
“真是一个活要人命的老人家,姚伯太太,”克锐觉得没法可治的样子说。“他太好玩儿了,但凡俺能离开他,俺连一个礼拜都不愿意跟他在一块儿住。”
“阚特大爷,你应该站稳了,欢迎姚伯太太才是,你是这里头顶年高的人,”那个编扫帚的女人说。
“实话,是应该,”那位作乐的老头儿停止了跳舞,露出后悔的样子来说。“你不知道,姚伯太太,俺的记性太坏了,忘了大家伙儿那份仰望俺的意思了。你一定心里想,这个老头儿的兴致真好,是不是?不过俺并不是永远兴致好。一个人,老让别人像对一个领袖那样仰望,本是一种负担、俺时常觉得出来,那是一种负担。”
“我很对不起,不能和你们再多谈一会儿啦,”姚伯太太说。“因为我现在非走不可了。我本是穿过荒原,要往我侄女的新家里去的,因为她今天晚上跟她丈夫一块儿回来了;我听见奥雷的声音,才上这儿来,问问她是不是就要回家;我很愿意她能跟我作个伴儿,因为她跟我走的是一条路。”
“是,不错,太太,俺也正想要走哪,”奥雷说。
“啊,你一定会碰见俺说的那个红土贩子,”费韦说。“他刚走回去拉他的车去啦。俺们听说,你侄女跟她丈夫行完了礼就一直地回来了;俺们待一会儿就到他们那儿,去唱个歌儿给他们庆贺庆贺。”
“谢谢你们,”姚伯太太说。
“不过回头俺们去的时候,要穿过常青棘,抄近路走,你穿着长衣服,不能从那样的地方走,所以请你不必麻烦,不要等俺们啦。”
“很好——你停当了吗,奥雷?”
“停当啦,太太。你看,你侄女窗里正透出亮光来。咱们看着那亮光走,就不会迷路了。”
她朝着山谷的洼处,把费韦先前指点过的那个暗淡亮光指出来,跟着这两个女人就一齐下了雨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