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走了八里格路。下午时分,他无意中来到一个开着大拱门,旁边有个便门的庞大建筑物跟前。

“修院!”他高兴地叫了起来,“我就到此止步,以免往后还不如这里。”他来到侧门求见,说明了打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之后,立即被引进来宾室。这是一个高大的房间,在这儿修士团行善免费供给旅客食宿。不久就响起了晚祷钟。杰勒德走进修院的教堂,他在座席上听到赞美诗唱得如此美妙,觉得唱诗班简直像是天上下凡来的。但美中不足的是,玛格丽特没在那儿和他一起听,使得他在喜悦之中不禁感伤地叹息起来。晚餐时,他和他的同席面前摆着普通的家常饭菜,花样丰富,还有修院酿造的美味啤酒。时间还很早,他们便被带进一间宽大的寝室。就宿的人不很多,每人有一张带滚轮的矮床。用做被子的是鞣过的带毛羊皮。但在这之前,一个修士对他的年轻俊秀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便攀问起他来,很快就引他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和心事。当知道他是在修院长大的,而且是只身前往罗马时,他简直成了一个贵宾。早上,他们领着他参观修院,并请他在修院的餐厅用午餐。他们还在一小块羊皮纸上给他画了个他该走的路线图。修院的院长送给他一个银币,以接济他的盘缠,并建议他一碰到有诚实的旅客就和他们一道走,“而不要独自在旅途上去冒种种危险”。

“危险?”杰勒德自语道。

那天晚上,他来到一个房屋稀稀落落的小城镇。这里只有一家客店,店外也没挂招牌。由于对这个国家的习俗现在已比较熟悉,他通过墙上的纹章一下子就发现这是一家客店。这些纹章属于在客店成立以来的不同时期住过宿的贵客。贵客们留下了这些通常作为纪念的标志,说明他们曾光顾过这家客店。目前它看起来更像一个陵墓,而不那么像客店。里里外外都没有丝毫动静。杰勒德捶着大橡木门,没有回答。他喊了一下,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更大声地喊了一阵,才见有个小圆窗,或者更恰当地说,墙上有个洞终于打开了,一个人头像乌龟头伸出乌龟壳似的小心地伸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望着杰勒德,但一声不吭。

“这是个客店吗?”杰勒德带着藏而不露的嘲笑问道。

那人头似乎陷入茫然的沉思状态,最后总算懒懒地点了两下。“我能在这儿住宿吗?”

那人头又沉思起来,最后又点了两下,但显得很不耐烦,像是个被廉价的讯问压得过重的脑袋瓜一样。

“劳驾,请问我怎么进去呢?”

那人头很快缩了进去,像是被这最后的一个问题击中了痛处。接着,一只手伸了出来,指指楼房拐角的那一边,然后砰的一声把窗子关上了。

杰勒德照着这一指点去了。经过一番研究之后,他发现这防御工事有一个可以击破的部位,那就是侧面的一道矮门。至于说主要入口,人们是用它来防小偷和顾客的。每年只有一两次例外情况,那就是前两种人物同时进来,而这指的是某个公爵或伯爵带着他一长串衣装俗气的恶棍冠冕堂皇地进旅店里来。

突破了外层防御堡垒之后,杰勒德很快就摸到灶房(客房叫做了灶房,因为房里主要的东西就是个土灶),在灶旁坐了下来。那灶里只有几块还在燃烧着的余烬,散发着温和的、令人舒适的热气。

他耐心地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一个留着灰白长须的严峻老人板着面孔走了进来,拨了拨时钟。他正要大步往外走,杰勒德赶忙问他什么时候开晚饭。这可畏的侍者用指头指了一下旅客,说道:“等旅客比现在再多两倍的时候。”杰勒德痛苦地呻吟了一下。

那可畏的暴君对这带有叛逆意味的声音很不满。“客店又不是为哪一个人盖的,”他说,“如果你不能等别的人,另找住处好了。”

杰勒德叹了口气。

白胡子又对他这一尸叹气皱皱眉头。

过了一会儿,旅客陆陆续续地进来,最后聚集了足足八十个不同身份的人。在我们这位初出茅庐的人看来,这地方简直成了一个恐怖物陈列室——因为在这间房子里,当母亲的凑在一起,互相比身上的铜钱癣;男人们则用刀子往地板上刮鞋上的泥,梳理着他们的长发,连带梳掉长发里的寄居者;至于说盥洗,一般也只是一种干擦。不过,侍者还是用壶送来了水。杰勒德扑过去想抢一壶,但一看到里面装的流体物质,便生气地对侍者说:“先把你们的水给洗一洗,再让别人用来洗脸洗手。”

“如果你不喜欢,另找客店好了。”

杰勒德只好不再吭声,悄悄地走开。他很客气地请求一位年老的旅客告诉他,到下一家客店得走多远。

“大约四里格路。”

这时,杰勒德才理解那位毫不退让的老人陛下所开的无情玩笑的全部含义。

老贵人抱了些柴回来,数着旅客人数,每数六个就加一根柴。通过这一生硬的公平分配,结果是房子越暖,他添加的热量也越大。杰勒德注意到这个古板老人的逻辑中的毛病,但他谨慎地压抑着任何显示自己聪明的表现,惟恐他的两只脚今晚得扛着他的脑袋再走四里格路。

等淌汗和气闷已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人们才拿来了桌布。但瞧啊,又黄,又脏,又粗,看起来就像农业上用的麻布袋——实际上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或者说像从某只破船的主帆上撕下的破布。这荷兰人即便是在噩梦中也没见过这种亚麻布,不觉轻微地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一个旅客问道。杰勒德抱歉地指着那肮脏的桌布。发问的人没精打采地望着桌布,完全莫名其妙。

一个背着石湾的勃艮第士兵走过来,隔着杰勒德的肩头瞅了一眼,看到问题原来如此,不禁大笑,使得满屋子热闹起来。他拍拍杰勒德的背喊道:“别怕!魔鬼呜呼了!”

杰勒德呆望着。他既怀疑这一喜讯,又怀疑说它有何相干。但弓弩手说话的腔调是如此爽朗,他的面孔——尽管有一把可怕的胡子——又是那样喜气洋洋,和蔼可亲,竟使得他微笑起来。停了片刻,他不带任何表情地说道:“I_a_bien_fait;avecl’eau_etlinge_dupays_on_allait_le_noircir_a_ne_se_reconnaitreplus。”

“瞧!瞧!”那士兵叫道,“有人会说法语,说得不错。”接着他往杰勒德身边一坐,马上滔滔不绝地谈起战争、女人和劫掠,谈吐中夹杂着一些奇怪的诅咒语,使得杰勒德想多少离他远一点。

这时,那可畏的侍者忽然走了进来,像亚伯拉罕清点羊群那样,高傲地用手指清点他们的人数,然后又走了出去,回来时带给每个人一只枞木盘和一把枞木匙。

又隔了一会儿,他给每人拿来一只玻璃的高啤酒杯,并皱皱眉头。接着他又绷着脸,倔傲地走进来给每人一大块面包,尔后带着委屈的神情走了出去。旅客们期待的心情被他这样激起之后,坐了差不多有个把小时,有的在平衡木匙玩,有的在用自己的小刀一点点地削着面包。最后,当希望已经熄灭,耐心已经磨掉,饥饿已经过了头的时候,侍者才神气十足地端了一个大盆进来。盆盖打开,热气腾腾,可以看到盛的是清肉汤,上面飘着几片方面包。虽然心里看着并不惬意,但它可用来把肚子填大。跟着上的是斯特拉斯堡的火腿片和成鱼块。两个菜都太咸,杰勒德几乎一口都咽不下。接着又上了一种粥。开饭延续了一个多小时的时候,又上了一道放了好多辣椒的碎肉。在座的法国人和荷兰人的胃口被上述佳肴以及成辣肉所刺激,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等到喝进的啤酒把他们灌饱之后,最受欢迎的烤羊羔以及从溪中捕来的新鲜鲤鱼、鳟鱼才姗姗来迟地端上来。杰勒德鼓了鼓劲,生气地望着它们,但正如诗人所说的那样,“已经力不从心矣”。那勃艮第人用优秀的百人队队长的肝胆和长予赌咒说:当地人捉弄了他。接着他转过身来对杰勒德说:“别怕,朋友,魔鬼已经呜呼了。”虽然嗓门还像先前那么大,但声调已不那么确信无疑。精灵的本地人在他们胃里保留了一个暗藏的角落,以备不时之需,从而把烤羊羔连骨头都啃了个精光。

酒席最后一道菜是装在一个柳条笼子里的一碟生的微型动物。这道菜的做法是先将一块奶酪用小树枝和线给围起来,再在里面做一个洞,洞里倒上酒,很快就滋生了一种为数众多的小虫。等到这些小虫使奶酪充分腐烂,只有小树枝和线才使它们免于破碎而四下里跑出来时才端到酒席上。仿佛是命运在恶意作弄,笼子和笼子内展出的动物正好放在那荷兰人的自我折磨的器官底下。他大叫一声缩了回来,用两个腿肚子死死夹住长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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