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么事?”听到妇女痛苦的叫声,公爵喊了起来。七个侍者迫不及待地跑去告诉他。他笑着说道:“这么说,就给她‘填牛烤肉’,给我拿回野猪爵士吧。”好心的君主!填牛烤肉是他自己的专用菜。在这种盛大的宴会上,本来是全牛整烘,留给穷人享用。但这英明慈善的亲王却发现,不管是鹿肉、兔肉、羔羊肉还是家禽肉,填进牛肚子里,都会烤得十分鲜美,既保留它们原有的精华,又吸收烤牛的液汁精华。这种肉他就取名为填牛烤肉,并且很是欣赏。同样,我们这三位客人现在也吃得津津有味。原来,一听到公爵吩咐,就有七个仆役径直朝他们走来,将银色的三叉朝随意地往那冒气的洞穴里一戳,便戳住了一只小公羊、一只公鹅,以及好些只野鸡野鸭。片刻工夫,这些野味便热气腾腾地摆到了杰勒德及其客人面前。彼得的脸孔由于失去了野猪而显得不悦,并稍有点生气,此时也笑逐颜开。这以后是二十种不同的水果和香草馅饼,最后则是一道规模宏大的甜食。有全部镶金的糖做的大教堂,浅浮雕的小孔穴中还涂着彩色。有仿制逼真的带有堑壕的城堡。有象,有骆驼,有蟾蜍。此外还有骑士比武,国王和公主们在一旁观看,号兵吹着号。所有这些人物都美味可口,血管里充满了香甜的液汁。它们都是特意做出来让人们用嘴巴销毁的艺术作品。客人们敲断一个堡垒,啃碎一个十字军骑士以及他的马和长矛;或者嚼牌一个主教,连同他的斗篷、十字架和权杖,就像我们吃掉一个香味糖果那样毫不惋惜,毫无悔恨。他们一边吃,一边啜饮着加香料的葡萄酒和别的名酒,以及希腊酒和科西嘉酒。土耳其小侍者包着头巾,穿着镶金的制服,浑身挂满亮晶晶的金银圆片和珠宝,不时走过来,跪着捧上装在金盆中的玫瑰水和橘柑水,好让客人们双手保持凉爽和清香。

但是,在我们的宴会还远没有到达最后高潮之前,食欲就已经认输了。杰勒德突然想起他带有一封给玛丽公主的信,于是低声问一个仆役是否能负责代为递送这封信。这仆人毕恭毕敬地把信接了过去。他不能亲自送这封信,但马上把它交给了公主的一位扈从。有几个扈从就在附近。

该提醒读者的是,彼得和玛格丽特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赴宴,而是为了找他们的表亲。但这老年的绅士吃得很开心,同时感觉疲倦,于是渐入睡乡,全然忘记了他的表亲。玛格丽特并没有提醒他。下面我们将听明这事的原由。

其实那位表亲就坐在他们后面几英尺的地方。当玛格丽特对着野猪叫起来的时候,他也认出了他们。但出于市政原因的考虑,他没有和他们讲话。玛格丽特衣着简朴,而彼得的衣服已近乎破烂。那市政官暗自思忖:“等太阳落山,客人散去时,向他们献殷勤也不迟。到那时,我再把穷亲戚带回家去,谁也不会知道。”

有半数的菜肴杰勒德和玛格丽特都放过没吃,因为他们食量不大。此时此刻,两人正以甜蜜的思想佐餐,而甜蜜的思想则从来不利于食欲。然而,这里存在着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也许,盛会的在座者中,没有一对男女比他们两人对它的影响更为敏感——这感觉就是色彩、音乐和香气如此迷人地交融在一起所带来的喜悦。

玛格丽特向后靠着,眯缝着眼睛,对杰勒德喃喃地说道:“多么可爱的场面!温暖的太阳、绿色的树阴、富丽的服装、诗琴明快的音乐、喷泉那令人凉爽的响声,以及那一张张欢乐的面庞!而这都是你给我们带来的。”

杰勒德沉默不语,只有他的眼睛例外。“你不跟我讲话,”玛格丽特懒懒地说道,“好让我倾听喷泉的声音。你参加的是哪项比赛?”

他告诉了她。

“太好了!你至少会获得一项奖。”

“哪一项?哪一项?你看到过我的作品吗?”

“我吗?没有。但你肯定会获得一项奖。”

“但愿如此。是什么使得你这么想的呢?”

“因为你对我父亲那么好。”

杰勒德对这种女性的逻辑不禁微笑起来,但听到这悦耳的赞扬也只好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不讲话。”玛格丽特喃喃地说道,“人们说这是个充满了罪恶性和苦难的世界。是这样吗?你的看法呢?”

“不!这都是些愚蠢的老调,”杰勒德解释说,“是我们的长辈出于习惯不断重复的老生常谈。这不是事实。”

“你怎么知道呢?你才不过是一个孩子。”玛格丽特以一种沉思、庄重的神情说道。

“为什么不是呢?只需看看周围吧!再说,我原以为我永远再见不到你了,而你现在却坐在我的身边。瞧!行吟诗人又准备弹奏了。罪恶和苦难?真是胡言乱语!”

诗琴奏了起来,庭院里又响起了美妙而和谐的旋律。

“在所有这些美丽的东西当中你最欣赏什么,杰勒德?”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通过巫术。我是一个巫婆。”

“天使永远不会是巫婆。但我想不出你怎么——”

“傻孩子!你的名字先前不是在大门口被叫得震天响吗?”

“原来是这样。我的脑袋瓜子长到哪儿去了!你问我最欣赏什么吗?如果你这样子再稍坐久一点,我就会告诉你。”

“这样子吗?”

“是的。这样子就会使光线落在你身上。好了!我在这儿看见许多美妙的东西,超过了我原来的想象。但在我眼里,最美妙的要算你那嵌在银框里。夕阳吻着的可爱的头发。这使我想起了拉丁文《圣经》中歌颂美丽的一句话——‘银网中的金苹果’。啊!多可惜,在交上我可怜的饰字画作品去参加比赛之前我不认识你。现在我可以做得好得多,什么都可能做得更好。瞧,太阳现在正照着你的头发。它看起来就像个光晕。我们的圣母就是这个样子,自她以后直到今天还没有谁看起来像这个样子。”

“嘘!去你的!这样说是有罪过的。把一个长相粗俗的贫穷女孩子跟夭上的女皇相比?啊,杰勒德,我原以为你是个善良的年轻人。”玛格丽特显然为之感到震惊。

杰勒德竭力想解释。“我并不比别人坏。但是我有我的眼睛和心灵,那有什么办法呢——玛格丽特!”

“杰勒德!”

“别生气了!”

“这可能吗?”

“我爱你。”

“嘘!真亏你不害羞!你不应当对我说这个。”碰到这突如其来的进攻,玛格丽特满脸绯红。

“我没有办法。我爱你,我爱你。”

“得了,别说了!看在老天分上!我不能听一个陌生人讲这种话。叫你陌生人我也不太近人情了。哎,一个人多可能看错人!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这样大胆——”玛格丽特激动得胸脯不停地起仗,双颊红到耳根。她向睡着了的父亲望望,活像一个胆怯的小动物在认真地考虑逃跑。

对于自己造成的这种惊恐,杰勒德也慌了起来。“原谅我吧,”他哀求地说道,“一个人怎能不情不自禁地爱你呢?”

“好吧,先生,我试试能否原谅你——你在其他方面都那么不错,但你必须答应我决不要再说那句话。”

“那么请你把手伸给我,否则你就是不原谅我。”

她犹豫了。但最后还是很慢很慢地,仿佛十分勉强地把手伸出一小点。他接过她的手,牢牢地握着。她感到手被握得够久了,想轻轻地抽开。但他握得很紧,那只手只是尽量忍耐着,屈从于武力。拒绝武力有什么用呢?她转过头去,温存地垂着她那长长的眼睫毛。杰勒德先前的承诺并没有使他失去任何东西。在这里,言语是不足道的,沉默更有表达力。天性在那个时代和我们这个时代固然一样,但习俗却略微自然些。那时也和现在一样,纯真的少女在最初听到表白爱情的话时会惊慌地缩回去的。但是,假装正经和人为的撒娇却很少见。年轻人很快就懂得了彼此的心思。一切都有利于杰勒德一边:他那俊美的容貌、她对他的善良的信赖、她的感激之情,再加上缘分——因为在这美妙的夏日黄昏的公爵宴会上,一切都使女子的性情倾向于温柔。通向心灵的路径是敞开着的;明媚的色彩、柔和的声音、淡淡的清香、缓缓西沉的夕阳、温暖的空气、绿阴阴的华盖以及此刻已变成紫色的喷泉发出的令人凉爽的音乐,都使得感官受到极大的抚慰而变得温顺、服帖。

杰勒德和玛格丽特在沉默中手握手地坐着。杰勒德的目光深情地追索着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也不时羞怯地、恳求似的转向他。忽然,两滴甜滋滋的、无法理喻的泪珠从她面颊上滚了下来。眼泪还没干,她已经幸福地微笑了。不一会,眼泪就干了。

这时,太阳西沉,空气凉意袭人,喷泉更柔和地喷溅着紫红色的酒。两人的心在沉默中一齐跳动着。这令人厌倦的世界在他们看来像是座天堂。

啊,我们年轻时的快乐时光!

啊,我们年轻时的快乐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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