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人世间,没有哪一天不看见无名的男男女女干着伟大的事,说着豪迈的话,经受着崇高的苦难。直至许多伟大的变得渺小,渺小的变得伟大的那个时刻到来之前个完整的世界观,是一个哲学体系”,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这些默默无闻的英雄、哲人和殉道者中的多数人仍将默默无闻。但就另一些人来说,世界对他们的认识和了解可说是陷于沉睡之中:他们的生平和性格被隐藏在记载它们的编年史里,不为世人所知。一般的读者无法对它们产生感情,因为有关它们的介绍是如此简短和冷漠。它们不像动人心弦的故事足以打动读者的心灵,而像小颗小颗的历史冰雹,打在他的身上,又从他的心窝上滑掉。他也不可能理解它们,因为故事的梗概并不是故事,正像人体的骨架并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体。

这样一来,反映原始的真实情况的史料对于普通人来说仍然是废纸一堆,因为记载史实的人留下了许多东西,要靠人们的想像力来填补;而想像力却是如此稀有的一种天赋。此时此处,小说家也许能对公众有所用处——充当一个解说者。

现有一本发了霉的史料,是用很糟糕的拉丁文写的。史料中有一个篇章,其中每一句都包含了一个史实。这篇史料粗略地叙述了四百年前一对男女的传奇般的历史。他们生时既不名噪一时,死时也平平淡淡,而现在就像岩石中的化石一样,无人怜惜地躺在那严峻的书页之中。这样,无论生前或死后,命运之神对他们都是不公正的。倘若我能向你们显示编年史家那干巴巴的文字下面所隐藏的动人事实,我想你们就会纠正若干世纪以来的冷漠,而在你们的心灵中给那两个饱尝苦难的灵魂一个位置——哪怕就是一天。

故事发生的年代是十五世纪中叶较后的一段时期。路易十一为法国的君主。爱德华四世为英格兰不合法的自王。“善良的”菲利普在通过实力和权术剥夺了他的表妹杰奎琳的财产,破碎了她的心灵之后,多年来一直稳定地统治着荷兰。故事正是从荷兰开始。

伊莱亚斯和他的妻子凯瑟琳住在一个名叫特尔哥的小城镇里。他干的是布匹、丝绸、褐色荷兰布,特别是皮革的批发和零售生意。鞣过的皮革是普通老百姓十分珍贵的一种物资,因为它能耐穿达二十年之久,而且硬得可以使一般的刀子卷口。十五世纪时,人们用它来做皮上衣。这种性能真是一个很大的优点,因为,当时的人们很容易动干戈,甚至在进餐的时候,为了一个小小的意见分歧,也会暂时推开饭食,给他邻席的座上客劈上一刀。

这对夫妇生活尚属富裕。若不是因为有九个儿女,本来也会无忧无虑。看到这些儿女一年一个地诞生于世,双亲都报以喜悦,都感激而不是谢绝圣灵的美意。当父母年轻,儿女还幼小时,孩子被看做是上苍为了给生意人提供欢娱和晚间的慰藉而创造的小玩物。

但当儿女像橄榄枝抽条一样很快长大,而父母年岁增长,并且亲眼看到大家庭的难处时,他们对子女的爱心也就掺杂着不安和忧虑。他们属于一个异常聪明且极有远见的民族。在荷兰,轻率的父母就像不听话的儿女一样少见。因此,每当一大块面包在一只大盘子上端进来——看上去就像一个城堡巍然耸立在护城河的中央——在饭桌上转上一圈,立刻冰融雪化似的消失了的时候,伊莱亚斯和凯瑟琳就不免会面面相觑地说道:“我们不在了的时候,谁给他们挣面包呢?”

听到这句话,较年幼的几个孩子只是完全出于对父母的孝敬才没有使他们那小小的荷兰式的面庞笑起来。因为在他们看来,午餐和晚餐就像日出和日落一样是由大自然安排好的。只要太阳始终在绕着地球转,褐面包就一定会绕着他们家庭的圈子转:落进他们肚子里以后又会升上来,重新回到家里的灶上。但那句话却激起了年龄较大的孩子们荷兰民族所特有的深思。由于重来复去,使得家里好几个人都考虑起来。根据思索者各自的性格,有的产生好的念头,有的产生坏的念头。

“凯瑟琳,孩子们长得这么快,这张饭桌很快就坐不下了。”

“有什么办法呢,伊莱!”凯瑟琳以妇女惯常的方式,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回答他心中所想的问题。

他们对未来的焦虑倒并不怎么使他们不安,而是使他们苦恼。自由的市民就像贵族一样有他们的自尊心。这对夫妇很不忍心看到他们的亲生儿女有谁会在他们死后在市镇上沦落下去。

因此,他们通过自己的省吃俭用,终于设法使所有的小家伙都穿得暖暖的,大嘴巴都吃得饱饱的,同时还储蓄了一小笔钱,以应付日后的的需要。随着这笔积蓄不断增加,他们感到一种光为自己而积蓄的守财奴感觉不到的快乐。

有一天,年满十九岁的次子来到母亲眼前,以一种会使某些人对荷兰人的真正性格造成误解的表面的平静,求她向父亲说说情,送他到阿姆斯特丹去给一个商人当学徒。“这是我所喜欢的一种生活方式;商人们都很富。我算术很好。求您,好妈妈,在这个问题上帮助我,我将跟现在一样,永远不忘报答您的恩情。”

凯瑟琳吃惊地、不敢置信地扬起她的手喊道:“什么!离开特尔哥?”

“一条街换成另一条街对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离得开特尔哥的乡亲,我就当然离得开那些铺街道的石头。”

“什么!当你可怜的父亲已近老年的时候离开他?”

“妈,如果我离得开你,我也离得开他。”

“什么!离开那么喜欢你的可怜的兄弟姊妹?”

“没有我,家里的兄弟姊妹也足够多了。”

“理查特,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有谁比你更加受到宠爱?别走吧。难道是我对你说了什么过头的话吗?是我对你不好吗?”

“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事。即使你真的这样,你也绝不会听到我对你讲这个的。妈,”理查特郑重其事地说道,但眼中已充满了泪水,“一言既出,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的主意了。你将可以少填一张嘴了。”

“唉,我这舌头闯了什么祸!”凯瑟琳说道,接着哭了起来,因为她看到,她的一只雏鸟已首次伏到巢边,跃跃欲试地扑打着翅膀,准备飞向广阔的世界。理查特有着沉着而坚强的意志,她知道他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事情正像常情注定所有这类谈话该如何了结的那样得到了结局:年轻的理查特带着一副前所未见的忧郁面孔和一颗花岗石般沉重的心去了阿姆斯特丹。

那天下午吃晚饭,桌上少了一个人。凯瑟琳望着理查特的椅子,伤心地哭泣着。看到这个情况,伊莱亚斯对着孩子们生气地粗声嚷道:“坐松点不行吗,坐松点!”然后他转过头去,把头靠在椅背上,默不作声。

理查特走上了社会,再也没花他们一文钱。但为了给他添置行装,并将他安顿在商人范德·斯特根的商号里,他们花费了全部微薄的积蓄,只剩下了一金币。他们只得重头开始。两年过去了。理查特为他的兄弟雅各布在商界找到了一个好位置。雅各布于当天上午十一点吃完午饭后便马上离开了特尔哥。吃晚饭的时候,伊莱亚斯想起了上次的情景,所以他只是轻声地说道:“坐松点,宝贝们!”这以前,凯瑟琳有意避开目光不去看桌上的空位子,因为她女儿凯特求她今晚不要哭哭啼啼,而她也说过:“放心好了,亲爱的。既然哭会使你们感到烦恼,我答应一定不哭。”但当伊莱亚斯轻声地说“坐松点”时,她却说道:“唉!孩子们很快就要嫌桌子太大了,而你过去还以为桌子太小哩。”她强装出心情平静的样子说出这话,但话刚出口便马上扯起围裙,号啕大哭起来。

“离开身边的都是最乖的,”她抽泣着说,“这最叫人伤心。”

“不对!不对!”伊莱亚斯说道,“我们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对我们都一样宝贵。别听她的!如果认为上帝从我们手上拿走的总显得比他留给我们的好,这就说明男人天生是忘恩负义的——而女人天生是愚蠢的!”

“但我要说,理查特和雅各布可是花中之花。”凯瑟琳呜咽着说。

小钱箱又空了。为了再把它装满,他们就像蚂蚁似的进行积攒。在他们那个时代,搞投机生意还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只限于玩纸牌掷骰子的赌博。伊莱亚斯除开慢而稳的生财之道以外,其他的一窍不通。“节省一文就是攒下一文”,这就是他老老实实的信条。凡是买卖上和生活必需品上不需要花的,他都存进那用钢带箍牢的小钱箱,钥匙也装饰得很讲究。他们自奉极薄;但当他们彼此相望的时望,却会意地微笑开了,似乎比让自己多享受一些感到更大的快乐。就这样又过了三年,他们终于攒了足够的钱,使得他们的四儿子在特尔哥当上了裁剪师,并使他们的大女儿当上了一个做宽袍的缝纫师。现在,他们又为两个儿女安排好了出路。他们自己的生意将使他们能够为这对儿女找到活计。但钱箱又空到底了。这一回,他们的铺子虽说没亏铜板,却很亏了点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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