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俚言当作诗,实为知足不为痴。

只将酒药开眉锁,莫把心机藏鬓丝。

兰友知心三四个,梅花得意两三枝。

焚香煮茗观新史,犹胜乘霜拜凤墀。

话说天启辛酉年间,杭州府余杭县里,有一桩故事,这人姓王,名之臣,号曰小山。年纪足足五十了。因结发娘子没了,凭媒说合续娶了本县一个室女。正得二十二岁,唤名方二姑。这二姑生得风流出众,月貌花容,尚未嫁人。忽闻京里点选秀女,一时人家有未嫁之女,只要有人承召,就送与他了,那里说起年纪大小,贫富不等。人家听了这话,处处把女儿烂贱送了。那鸡鹅鱼肉,果品酒米,动用之物,无一物不加倍看将起来。自此一年上起,直至如今,那里肯贱。

有诗为证:

一纸黄封出紫寰,三杯淡酒便成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只有嫦娥不嫁人。

那王小山娶这位娘子,财礼止得二十两。置办酒筵,开费倒去了三十余金,原开着香烛纸马,油盐杂货一个小店儿,去了这块银子,乏本添生,以致店中有张没李,看看不像起来了。那妻子看不过,把些衣衫首饰与丈夫添补。不想日用之物高贵,又没甚大来头生意,不过一日卖了二三百文低钱,止好度日。至于人情交际,冬夏衣服,房钱食用,委实难支。况余杭鸡鹅场上的房屋极其贵的。过得几时,又这般不像起来。一日,与妻说道:“当时有一人家为生意萧条、请仙卜问几时通泰,那乩上写出字道:

桂花正发雨方来,华堂请客点灯台。

一幅鸾笺都写尽,上阵将军把轿抬。

那请仙之人一时不能解悟,求大仙明言。那帖上写道:“首句无香,次句无烛。三句无纸,四句无马。”那人拜道:“果然店中香烛纸马没了,不成店矣。不知大仙尊姓?这般灵感,乞留姓名。”帖上又写出诗迷,极容易猜的迷,极容易猜的:

面如重枣美髯飞,黑面周仓性气豪。

擅骑赤兔胭脂马,惯使青龙偃月刀。

众人都道:“是关公。”那人道:“香烛纸马都无了,不怕不关。”我们如今只好关店了。“二娘道:“自古懒店强如健汉,货虽少,还开着是个店面。寂然关了,便被人笑话了。“小山道:“我有个计议,要用着你,不知你可肯否?“二娘道:“要我那里用?“小山走到厨后,悄俏说道:“左边邻居,有一张二官,为人极风流有钞。今年也是廿二岁了。只因他年纪虽小,做事极乖,故此人人称他为乖二官。他父母亡过,自家定了一个妻室,正待完婚,又望门寡了。这几日在妓家走动,我如今故意扯他闲话,你可厨后边眼角传情,丢他几眼。他是个风流人物,自然动心。得他日遂来调着你。待我与他说上,或借十两半斤,待挣起了家事,还他便了。“二娘道:“他既是乖人,未必便肯。“小山说:“人是乖的,见了标致妇人,便要浑了。”

正说问,恰好二官拿着一本书走过。小山叫道:“二叔,是什么书?借我一看。”二官笑嘻嘻的拿着走进店来,放在柜上:“恰是一本刘二姐偷情的山歌。”小山说:“这山歌不是带巾儿人看的。”乖二道:“若论偷情,还是带巾儿人在行。”只见里面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使,捧出两碗香香的茶来。小山道:“请茶。”乖二道:“多谢,向时尊嫂在日,我终日在此闲耍,并无茶吃。想如今这位新嫂,来得这般贤慧得紧。一坐下,茶饭来了。”拿起茶杯正待要吃,只见二娘在厨后露出那付标致脸儿,把二官一看,乖二一见,便如见了珍宝一般,不住的往里瞧。小山故意只做不知,把那一本刘二姐在柜台上翻看。二官便放心和二娘调得火热,只恨走不拢身。二乖留心把店中上下一看,道:“宝铺里这一会竟没人来买东西。”小山道:“也没货买得。有一银会明年六月方有,是坐定的银子。倒有一百的。只是远水难救近火。可惜这间兴处店面没有货卖。”二官说:“正是。这开店面,须得几百两银子放在里边,不论南北杂货,一应人家用得着的,都放些在里面,便兴起来了。”小山说:“我诸色在行,正要寻个伙。二叔你与我做一个中,想你交游极广的,寻一个与我,断不有负。”乖二说:“我事已老大无成,把书本已丢开了。正要寻生意做,以定终身。但不知可习得君这贵行否?”小山一口搭上道:“若二叔肯青目,包你两年之间,随你本利多少,足足一本一利还你,不须求签买卦的。”二官说。“虽然如此,有心合伙,少也不像样。我有三百两银子,在家和你断定了,择日成了文书便是。”把二娘丢了一眼道:“今日且别,明日已牌奉覆便了。”请了一声去了。

小山走进厨后道:“哄得他好么?”二娘笑道:“你教我哄他,自然用心的。只是一件,地方才说明日已牌奉复,因你脱了不须求签买卦得的,提醒了他的头。明日清晨,决去间卜。你可想,大桥边有几家术士,预先去说一声,朋日倘有一姓张的带巾后主来求卜合伴之事,卦若不好,亦须赞助,说是上好的,倘事成许他一百文钱送他便了。”小山道:“共有三处,倒要三百文。”二娘道:“他问了一家便是了。难道有一百家也都去问!那卜士有人家问,方来问你取钱。那不去的,难道也问你要!‘小山穿了长衣,先在卜卦之家如此说了。正是:

由你奸似鬼,也要吃老娘洗脚水。

乖二虽乖,却被这妇人猜定了。果然次早到大桥边陈家问课。那先生问了姓名,便心照了。便道:“通诚。”把卦象起了一个天风(女后),原是好的,心里想道:“落得嫌他一百文钱。”道:“(女后),遇也。为什么事?”二乖道:“欲出这本钱与人合伙,不知好否?”道:“十足!捡也捡不出这般好卦来。财喜两旺。”二官道:“不折本么?”先生说:“本钱那里会折,还有非常之喜。”乖二道:“有口舌么?”道:“六合课主和美,如意,有什么口舌。”送了卦金,便拿走了这一张卦纸,笼在袖里,竟到王家。却好已牌光景。

小山一见,道:“真是信人,所事如何?”乖二道:“我去陈家卜得一卦,十分大利,钱财旺相。特来与兄一议。”小山堆下笑来,道:“有幸有幸。”那香茶儿又出来,刘二娘一闪,比昨日不同了,打扮得俏丽得紧。昨日乃一时间无心的,不曾留意,今日算他必来的,故此十分装束起来,只说那三寸金莲上,那一双大红鞋,一看了便也要浑了。二官把上下一看,恨不得一碗水吞他在肚里。想道:“卦上分明说非常之喜,若与他搂一会也值了千金。这三百银子满拼没了,也自甘心。”道:“今日皇历上宜会亲友,可寻一位中人,立了文书。”小山道:“就是今日,你有相知,接一二位做证便了。”只见那二娘,故意放出那娇滴滴声音道:“既然如此,快些买下物件,好早整酒。”二官听见,一发动火道:“我去把银子兑好了拿来便是。”一径回家。

这小山说:“等他拿银子来时,方可去买。”二娘道:“若如此做事,被他看出马脚来了。我有两件衣服在此,速上解当买办起来,宁可丰富些,这是小事。”小山即将衣服当了,登时买了食物。“二娘脱下长衣,去厨下整理。须臾两桌酒肴齐整整的端正了。

恰好二官同了一个母舅,叫名韩一杨,乃是本县学中一个秀才,又扯了一个朋友,姓朱,也是同学生员,叫家中一个老仆,捧了一个拜匣,走进店来。小山道:“请进后边坐罢。”进到店后,又有一重门里边,有一个坐起,十分精洁。见了礼,坐下。吃了茶。那韩一杨道:“舍甥年幼无知,全仗足下携带。倘得后来兴时,终身不忘。”朱朋友道:“自古伙计如夫妻,要和气为主,不可因小事便变脸了。”小山道:“自然自然。”韩一杨道:“如今把银子买什么货物来卖?”小山道:“在下愚意,此间通着临安、于潜、昌化、新城、富阳,缺少一个南货店。如今这几县人家要用,直到杭州官巷口郭果家里去买。此间开店,着实有生意的。”朱朋友道:“好,说起来,必然有主意了。”韩舅道:“这货物店中藏不得这许多。”小山指着右边一间楼房道:“这间楼屋,尽好放货。”朱友道:“十足。”大家一齐到屋中一看,倒也干净。有地板的,正好堆货。道:“只是后门外是一条溪,恐有小人么。”二官道:“待我晚间在此睡,管着便了。”小山道:“楼上有一张空床在上面,只少铺陈。”二官道:“我的拿来便是。还得一个人走动方好。我家这老仆,着他来上门下门,晚上店中睡可好么?”小山道:“一发好。恐府上没人。”二官道:“家中还有一对老夫妻看管足矣。”计议停当,一齐到原所在坐了。韩一杨袖中摸出一张纸稿,教王小山看过了。上道有利均分,不得欺心。无非都是常套的说法。小山取了笔,一一写完。大家看一遍,各各着了花押、把银子一封一封的看过,都是纹银,交与小山收起。小山把拜匣拿了,竟与二娘藏了。斟了酒,逊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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