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甄宝玉同了宝玉走出门房,来至园内,见楼台庭榭、山树坡塘,虽不及大观园规模广阔,而溪径亦颇幽曲。因寒冬并无花卉点染,只有几树梅花与翠竹、青松交相掩映。一路留心观玩,走进一座院落,是甄宝玉常在此间坐卧之处。室中帘幔鲜妍,铺陈富丽,比自己怡红院各有出奇制胜之妙。二人就坐,叙谈未久,早有小厮来回:“摆饭的时候了。”甄宝玉便命传饭,一时杯盘迭晋,海错山珍。其主宾之款洽,及下人趋跄伺候之节,俱不琐述。

饭罢,进盥送茶毕,便有两个家人媳妇进来,一个拿一顶嵌镶八宝紫金冠,连着攒珠金抹额,一双乌缎粉底朝靴;一个拿一件云龙大红袖的箭衣,又一件锁金天青缎排穗褂,一条长穗宫绦,请宝玉更换。甄宝玉瞧他头上光光的,心想光着头怎好戴金冠?既不戴冠,便不配穿这些衣服了。便向那两个媳妇道:“你们刚才没有瞧见吗?靴子留下,把金冠、衣服拿去,另换一套来。”宝玉听说,忙止住道:“不用去换,实不瞒大哥说,兄弟出家原为一件不了夙愿。如夙愿不了,此身便返红尘,这一辈子不过做一个僧不僧俗不俗的野人。那一领袈裟,断乎不肯抛撇,只管去回老太太说兄弟已经穿上就是了。”甄宝玉笑道:“二哥在这里,保不定时常要请到里边去见个面儿,这谎如何扯得去?”一面叫小厮把冠带等物接过放下,叫两个媳妇去回老太太,只说把东西已经送在这里,别多说话。我明儿见了老太太,自有话讲。那两个媳妇子答应了,只是笑嘻嘻的站着不走。甄宝玉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话?”那一个媳妇便走近几步,凑着甄宝玉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甄宝玉便笑向宝玉道:“家祖慈的意思,因二哥在家离不开女孩子们伺候,家祖慈把自己屋里的人挑了两个,又恐二哥嫌他们不是自己使唤惯的人,未必合意,可要叫他们出来,二哥切不可见外。”

宝玉忙站起身来道:“蒙老太太过于疼爱,把兄弟当作自己的孙儿一般看待,实在感激万分。兄弟先前这小孩子脾气,近来已改过了。如今出家一事,虽没有成功,而禅心已似沾泥絮,便茅庵草舍也可止宿挂单,况住在这样明窗净几的所在,又有尊价们在此伺应,已极妥当安适,再不敢费老太太的心。”甄宝玉听说,知是实情,便叫那媳妇自去回覆。宝玉又躬身致意说:“明儿见了老太太亲自叩谢。”当下两个媳妇回身便走,私下自有一番议论。

这里甄、贾两宝玉又谈了一回,知甄宝玉已领乡荐,彼此问及年岁,又是同庚,于是分外亲热。说话间,早已掌灯时分。

宝玉也知甄宝玉脾气,大概与自己相同,让他自便,甄宝玉告辞进内。

宝玉一个人静坐,想到刚才进园来,为什么这些路径好像曾经到过,恍然记起从前梦游之所,醒来还对着镜子里的影儿叫唤自己名字,连甄老太太屋子里的丫头,有两个面熟,在梦里头叫我臭小子似的。可知梦中所见,非尽幻境无凭。这么想起来蒲团打坐时看见林妹妹来,说他没有死的话,竟有几分可信。便向小厮问道:“你们可知道这里有林老爷家?先前做过盐运司的。”小厮答道:“这里左近姓林的宦家很少,离这里二百多里,扬州城里有一家姓林,听说是做过布政司的。他家有一位小姐,乳名黑玉,不知就是那一家不是?”宝玉想道:“我姑爹殁于盐运使任所,并未升转藩司。听紫鹃说过,林妹妹家再没有出仕的人,莫非另是一家”随把‘黑玉’两字揣摩了半晌,因说道:“‘黑玉’二字不雅,如何取名?”便用指头向舌尖溅湿在桌子上写了“黛玉”二字,指与小厮看道:“可就是这两个字?”那小厮看了,点头道:“不错,这不是叫黑玉吗?”宝玉笑了一笑,也不与小厮校正。心想:“闺名黛玉,本来就少,又是姓林,这位小姐竟像林妹妹了。才说做布政司,是他错记的。”忙又向小厮问道:“你为什么知道他家有这位小姐呢?”小厮道:“因为我家哥儿去求过亲,所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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