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丛正值花季,合欢花开得正盛。合欢花是澳大利亚的国花,有三十二种之多。但理查德在此只发现七种。那红茎淡黄的小合欢树只有一两英尺高,在砂子路边开得如霞如烟,是那么娇小的春花儿。

那种刺儿合欢一身的苍白绒球,盘根错节长在溪岸上。还有生着小铃铛花的荒地合欢,开得像白色的石铺花,长得高大挺直。在这之上,是茂盛的金色合欢花,开在细长如线的花茎上,到处都是。美丽的蓝色花朵中点缀着金色的子粒,三瓣儿,像芦花,可是那蓝色如此深重,透着澳大利亚的阴暗气息。再往前就是一处空荡荡荒蛮的地方,一片灰色,有几棵烧焦的按树。这里曾发生过一场灌木丛火灾。就在这片荒地旁,十二英尺高的枝头开着大朵大朵的花儿,像是树顶端球茎上税稠的深色百合,血一样深红。再越过一条小溪,又见散落的灌木丛和最为奇特的黄红色灌木丛,是由红千层属植物组成的,恰似倒立着的金色硬毛刷。还有奇特的“黑孩子”,一条黑色的腿,头上放射着墨绿色的针叶,种茎高高耸立,比人的个头还高。这里一片,那里一丛,到处是生着黛色细叶合欢花的金黄灌木丛。

理查德转过身,他们沿着小溪投身到野草丛和奇妙的灌木丛中去。溪流边,合欢花一片金黄,满目的金黄灌木丛如火如荼。这澳洲的春之气息,世上金黄色花卉中最为馥郁芬芳之气,发自那饱满的一朵朵合欢花蕾。这里有一种彻底的孤独感。荒无人烟,头顶上的天空一尘不染,还有,稍远处的桉树苍劲晦暗。奇怪的鸟语啁啾,那么生动,四下里此起彼伏。除了这些,还有那种难以言表的听似青蛙的奇特叫声,就是这澳洲灌木丛亘古不变的岑寂了。

这景象很奇妙。桉树看似水生灰暗,据说它一经成熟就从心里开始枯萎。但可喜的是,就在这阴沉、空洞的桉树丛和岑寂的石楠丛,春天里,树上及合欢丛中墓地泛出最为轻柔的一缕缕、一丝丝茸茸嫩黄来,似乎天使正从天堂里最为嫩黄的地域飞落在这澳洲的灌木丛中。还有这里的馥郁之气,似是在天堂一般。这里,除去那些怪模怪样艳丽的鸟儿和一群群麻雀的叫声,就是难以言表的岑寂;除去一条溪流在流动、蝴蝶和绛色蜜蜂在飞舞,一切都静若止水。就是伴着这岑寂与荒凉,灌木丛在天堂门边绽放着鲜花,教人欣喜。

索默斯和哈丽叶离开了小马顺着小溪攀登。他们走过灰色羽毛叶子的合欢树,柔和金色的花朵盛开在空中,又走过灰色硬叶合欢树,直走进密匝匝的陌生树林中。林子越来越窄,前面就是河水了。河水缓缓地从陡石上淌过。他们两人顺着水流而下,不料已到了边缘上。

水流咆哮着顺一块硬石而落,飞溅着滑落到一流黑暗的圆潭中。那一潭水黑暗、宁静、深不可测,像灌木丛中令人生厌的一杯黑水,潭中岩石耸立,可与树比高。小溪就消失在这沙山间湖中,没有出口,是石头和灌木丛将它封住了。这条河简直就是一头扎进地里的。

这是一处黑暗恐怖的地方,因蛇而出名。理查德希望这里的蛇仍然在冬眠。可空气中迷漫着恐怖气氛,是出自盘根错节的灌木丛,出自倒下的树。桉树断裂了,砸进蕨树中,被白蚁咬噬。

在这个地方,圣诞树早已花团锦簇,像石铺上挂着的镶了白边的鲜红铃铛其他单棵的铃状花朵,看似毛地黄,实则硬挺。这些花朵都那么硬挺,看似彩色的水晶,在阴郁多刺的灌木丛中显得晶盈剔透。

哈丽叶采了一大饱鲜花,有各种长着金黄叶子的合欢树枝,有白色的石摘花,有猩红的铃状花,花瓣上是深蓝斑点。马车在这些花儿的装饰下,看似天堂的一角。他们穿过灌木丛回家时,已经快晚上了,夕阳已斜下。可理查德还是不时地从花车上跳下去到林子里采摘新的花儿。小马四下里观望着,毫无耐心地看着他,显得很不高兴。不过这马算是温和、宽容了,澳大利亚的小牲口十分有耐性。只有哈丽叶害怕正在到来的黄昏。

最终他们又沿着陡坡,穿过青藤钦绕的茂密丛林和蕨树向下行驶,天色已暗,凉意阵阵。他们与游荡中的一家人擦肩而过,他们的车由两匹小马拉着。他们终于走出灌木丛,下到山脚,再回到那夜色苍茫中灯火明灭的小镇子。

回到家,把花儿摆满一屋子,全是毛茸茸的金黄色合欢花。然后坐下来在这炉火旺旺、惬意十足的屋里用茶点,吃的是煎鸡蛋和烤面包。他们面面相觑,理查德终于说出了他的想法:

“你希望呆下去吗?”

“我,我,”哈丽叶结结巴巴道,“如果我有三条命,我会希望呆下去的。这里有我从未体验过的可爱的东西。”

“我懂,”他说着笑了,“如果一个人能活一百年就好了。可既然只能活短暂的时间——”

他们都沉默了。屋里的花儿就像天使一样,来自天堂。灌木丛!

神奇的澳大利亚。

可是,离去的日子还是到了,该交还钥匙,把这孤寂荒凉的“咕咕宅”留给新的住户。最终连大海都再次变得五彩缤纷,在他们离开的日子里,每个人都显得淳朴、和蔼。哈丽叶感到她自己的一部分将永远留在“咕咕宅”那个家里。理查德知道,他灵魂的一部分会永远站在栈桥那边的石头上,向着布利,继续向前走到大海中去,背负着陆地上神秘的黛色山岩。

在空气清新的早上去悉尼,温暖的春日实在是明媚。灌木丛时而闪着金光,小平房附近种看扁桃和杏树,铁路边的石头缝中开着无名的野花,有洋红、黄色和白的。奇妙的澳大利亚早春已经冲破了灌木丛胶质的硬壳和阴郁气氛。

悉尼,还有它那温暖的海港,在蓝色的午后,他们再一次穿过这里。袋鼠死了。澳大利亚的春天里,悉尼歇息在无数蓝色的港湾上。

这里无数的人都似乎消失在这蓝色的空气中了。革命——虚无。什么都无关紧要。

最后一个早上,维多利亚和杰兹的妻子来为索默斯夫妇送行。轮船在十点钟起航。阳光灿烂,绿色的船沐在阳光里,红色的烟囱迎着太阳。船的下方,码头的阴影中站着送客的人们,在向远行者道别。

他们站在阴影中,仰脸看着倚在栏杆上的人们。码头上的这群人多是白种人,只有一小部分沉默的中国人。

每个人都买了飘带,成卷的彩纸带,船客们倚在中低层甲板的栏杆上,向船下的朋友们抖开这些纸卷。可以说这些纸彩带是他们最后的纽带了。索默斯的是一卷红黄彩带。维多利亚手持红色的一端,杰兹的妻子手持黄色的一端。哈丽叶则手持蓝绿色的飘带。于是在轮船的一侧耀目的彩带交错纠缠一片,把远行者和岸上的人连在一起。纵横交错的艳丽彩带在阳光下闪烁如彩虹,碰到船下许多人的脸庞。

舷梯收起,汽笛长鸣。那纵横交错的艳丽彩带网一端从船客们的手中落下,留给了岸上送行的人们。人们沉默了,叫声似乎消失了。

即使在缆绳松开之前,鸿沟似乎已经形成。理查德紧紧地握住两卷彩带低头看着船下两个女人的脸,她们握着纸带的另一端。他。动中感到一阵剧痛,就要离开澳大利亚了,这陌生的国家,这叫人绝望地爱着的国家。离开澳大利亚令他感到另一条连心的线要断了:离开澳大利亚,就是离开他同英国的联系。离别时分他。心头的阴影亦令他眼前发黑。于是那最后的景象渐远了,远了,没入黑暗中了。

于是,当缆绳松开,轮船渐渐驶离码头并渐渐驶向港口较宽阔的水域时,船和码头之间并没有太宽的距离。那是因为飘带在拉长,在船和码头之间闪烁,像一首乐曲,是那样多姿多彩。机声轰鸣,水码头上的人群开始缓缓地、缓缓地随船移动,手中小心地握着那绵薄的飘带,像是手握着云彩的一端。他们随着轮船在码头上缓缓前行,从阴影走向阳光地带。

一条接一条,飘带断了,飘飘洒洒,最终五彩缤纷地落到水面上。缓缓前行的人群,如同送葬的队伍,来到了码头最远的一端,手中仍握着最后一批飘带。可是轮船一往无前地驶远了,每条飘带都碎了。送行的人们站在码头边上,轮船的一侧飘舞着鲜艳的断带。

是掏出手帕隔着海面挥舞的时候了。没多少人哭。索默斯在蓝色的空气中挥舞他那块橙色的手帕。别了!别了!别了,维多利亚和杰兹太太,别了,澳大利亚,别了,英国及其帝国。别了!别了!最后的飘带被风吹远了,像断裂的附属品,破碎的心弦。码头上的人群在阳光下显得小了,在轮船掉头时,那人群就消逝了。

理查德望着天文台从眼前过去,然后是环形码头及其码头上的一座座小轮渡码头,一艘日本汽船停在自己的泊位上,一艘米黄与黑色相间的大船停在泊位上,是英国的“半岛与东方轮船公司”的船,那样子特别像印度。随后,连那艘船也消逝了。接下来是总督府和山上城堡似的音乐学院,理查德是在那儿第一次见到杰克的,还有总督府花园以及那蓝色的港湾,澳大利亚的“舰队”在那里舒舒服服地躺着生锈。他们继续驶过港口,驶近那片看似荒野的坡地,就像灌木丛一样,那是动物园。到了这里,他们开始停船等待。

前面就是海港的宽敞通道了,低矮的海岬与灯塔前方就是白浪滔滔的太平洋。左首是曼利,哈丽叶在那里丢失了她的黄色围巾。还有通向纳拉宾的电车轨道,他们是在那儿第一次见到杰兹的。后面就是辽阔的蓝色海港,而南面山上的悉尼城及其一两座摩天大厦则显得很不起眼。已经到了四面是水的海面上,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中午时分,他们出了两山对峙中的港口,来到公海上。阳光灼热,但风却凛冽。头等舱里没有多少船客,看上去没有哪个人能跟索默斯夫妇媲美。理查德坐在阳光中看着澳大利亚黛色阴郁的海岸向后隐退着。哈丽叶在看着两个海员往甲板上扔垃圾,十分有趣。他们将垃圾分类,铁的沉进黑色的深水中,木头、草、纸板类的则无聊地漂在水面上。低矮的悉尼海岬并不算太遥远。

洛瓦特看着,直到“咕咕宅”后面的远山山影模糊为止。但他几乎能确定它们的形状。他想念那空荡荡的房子。房前是洒满阳光的草地,阳光下的海岸边又增添了新的石头,后面就是小镇子,黛色的山岩,灌木丛,澳大利亚的春天。海似乎阴郁、阴冷、冷漠。

只须在阴冷、沉郁为漠的海上航行四天,就到新西兰了。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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