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他们全然与世隔绝,被狂暴的大水堵在黑暗的屋中。冰凉的雨水似乎像一个壳罩住了房子。洛瓦特和哈丽叶两人被孤独地困在这个壳中,就像在潜水艇中一样。他们心情郁闷就像这天气一样。特别是哈丽叶,她简直是怒火填膺。她对澳大利亚充满了希望,似乎她的一生都是在等待来澳大利亚,来到一个新的国家,一个尚未被破坏的国家。她太仇恨那个旧世界了。伦敦。巴黎、柏林、罗马,在她眼里是那么老态龙钟,一身的古老权威和古老的肮脏令它们不堪重负。

特别是那沉重古老的权威,哦,她恨透这个了。一旦获得了自由,她就祈盼着新的自由,期盼着纯净如天堂般的空气。一个空气未被权威污染的国家。纯净,尚未被污染的自由。

在初到澳大利亚的几个月中,她在这里找到了这一切——在这纯净蓝天下的静谧日子里,在这纯净的空气中,在这奇特的树木和动物身上。她感到自己自由了,自由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自由了。沐浴着这纯净的空气,在这个没有统治的大陆上,她就像一条初生的鱼儿在水晶般的海洋中遨游。作为一个女人,她欣喜万分。她是爱着“咕咕宅”的,简直不懂理查德何以那么紧张、那么抵触。

渐渐地,这闪着银光的新自由开始出现暗淡的不祥颤动。有时她会感到心中升起一股恶风来。那明澈的天堂般的自由里会刮出一阵不驯服的恶风,这风很是阴冷,如同石斧砍杀你。这种自由如同任何东西,都有两面。有时,这沉郁的国土上会生出至深的卑鄙敌意来,有时这种敌意是十分令人厌恶的。它令她害怕,就像一条爬虫伸展着一节节冰冷的身子围着她爬。最近这个月,澳大利亚就一直给她这种恐惧感。这种情形就像那明澈的自由突然转过身,露出爬虫的鳞背及其恐怖的嘴巴。

面对新发现的自由即女性的自由,她表现出鸟儿般的兴奋。可突然事先毫无警告,一股阴郁的厌恶向她袭来。这东西对她女性至深的自我来说,几乎是袭击了她的子宫,令她发狂。她突然疯狂地仇恨起澳大利亚来了。因为以前她对澳大利亚充满了热切的希望,现在她更为狂怒了。什么,这一切难道都要从她这里夺走吗——这天堂般的光芒,天堂般的光芒啊,这像生命原生质般的美好的自由?这一切都要被褫夺吗?

理查德这只地狱之鸟在向她一遍遍布道:“别信这个。你无法享有这种赦免般的自由。这纯属幻想。你无法享有这种免除了控制的自由,这是行不通的。这种状况不会稳定,早晚会有反作用,会出现灾难,这是不可避免的。你必须有内在的控制力,你的灵魂中必须有权威的黑暗重量,必须有谨慎严厉的自敛。你一定要处在主的手掌中,你无法逃脱主那黑暗的手心,甚至在自由的澳大利亚也不行。如果你试图尝试过多的自由,你就会招魔鬼的折磨。这可不行。过多的自由意味着你将自己从主的手中赦免了,而一旦获得了赦免,你就会落入魔鬼的嘴里,魔鬼。你等着瞧吧,你们这些疯狂追求更多自由的白种女人们。等待吧,等你们得到了它,你就看魔鬼怎么张开肮脏的爬虫嘴咬你们吧。等着吧,你们这些热爱澳大利亚及其自由的人们。我让你自由,直到自由像老鼠一样用污臭的嘴来咬你。我放你自由,放你——”

他冲她布道,就像一条狗在丧失理智地狂吠。实在令她厌恶透顶。

可渐渐地,这种感觉开始向她袭来。当澳大利亚在她眼里变得不那么清洁时,她感到十分厌恶,那是肮脏的恶作剧所致。这种厌恶全然攫住了她。随后袋鼠死了。现在她身陷黑暗中,被洪水包围着,四下里响彻着地狱般的喧嚣。

对理查德来说,同哈丽叶一起困在这黑暗的水之洞穴里,就如同与一只病虎一起关在笼子里一样。就像一头阴郁的病虎,哈丽叶几乎无法动弹,因为厌恶感重重地压迫着她。她恨澳大利亚,对它深怀厌恶。她心情阴郁,十分懊恼。她亦仇视那个狂吠的白种狗理查德,他喋喋不休地喊着什么控制权威和主的手。她离开欧洲,是怀着对欧洲自古以来权威之负担的仇恨。她亦仇恨那叫人厌恶的萎缩的主的手,主就是那个老犹太人罢了。对旧欧洲的敌视不死,对自由的新大陆的向往不死,特别是这个遥远的澳大利亚。

可现在,现在,这自由都化作了肮脏的水吗?澳大利亚那无法控制的绅士风度和难以污染的自由,这些会转过身来咬她,像某些嘴巴肮脏的爬虫如蜥蜴或蝾螈那样?它是否已经咬了她呢?

她因着反感而恶心,她想逃离,逃到美国去,那个地方不这么新调多情。可能会硬朗、贪婪、霸道些,但不这么黏乎乎,不这么多愁善感。

这黑暗、潮湿、滑溜、刮风的三天算是把她毁了。第二天一早,天气好转了一点,理查德忙不迭地奔向邮局。男孩子们身穿雨技,光着脚光着腿淌水去上学。一阵暴雨袭来,如同瓢泼,理查德忙跑回家,浑身淋成个落汤鸡。回家来了,回到黑暗的屋里同阴郁的老虎哈丽叶为伴。

暴风雨在继续,整天整夜昏天黑地,翌日依然,屋里屋外一样黑暗。哈丽叶更加气愤了,那模样恰似一头狂怒的病虎。第三天下午,天有好转,暴雨转成小雨,于是理查德穿上厚厚的靴子到岸边上去了。草地上一片浅水偏偏,崖上则形成了一道瀑布般的水流。大海汪洋一片,一波接一波的黄浪声音单调地拍打着海岸,涌上陆地。泡沫激荡,在崖下的巨石之间堆成了小山。黄色海水咆哮着,激荡着,嘶鸣着涌出茫茫黄色的海水,声音单调地冲击着陆地。哈丽叶凝视了一阵子,颤抖着向下张望,颇似一头洪水中的病虎。然后她转过身跑进屋来。

理查德试图在崖下走走。可是整个海岸已经毁了,面目全非了。

出现了一片新石头,漂砾堆成了堆,泥汤样的水在哗哗流淌,到处是一堆堆塌陷的泥土。

第四天里,风势减弱,雨丝稀稀落落,黑暗的天空开始变亮了。

渐渐地风暴停息了。不过海上仍然风暴不住。浪头依然不停地咆哮着。海岸一片狼藉。海滩似乎下陷了或被冲散了,岸上是一片石头和漂砾的灾难场景。理查德跌跌撞撞走过湿地来到有点沙子的地方,这里海藻成了堆像灌木丛一样,在这儿他多少能走。可他很快就遇上了新的障碍。原先在沙滩边沿下陷的小溪形成了一泓长长的水潭,沙坡很是自在美丽,可现在这水却开了口子,沙坡塌了,像一条咆哮的小河冲向咆哮的海浪。清亮的淡水与海浪相遇时发出咆哮,时而冲入海中,时而退缩回来,发出抗议的呼号。水与水的较量。

在索默斯逗留期间,这海滩不会再恢复了,这条河木会再降到沙滩下面去,沙岸不会复原。它变成了一片乱石堆,那条小溪阻断了路。哈丽叶决不再下到海滩上去。海上仍然风大浪高,毫不退缩,狠毒地抽打着悬崖,让人靠近不得。理查德顶着冷风独自一人来到这敌意的海滩上,寻找风暴后留下的贝壳。海浪随时会冲上来,逼得他慌张逃窜。大海在他眼中颇有点女人气,爱报复。“该死的水,该死的,浪头那么大,把贝壳全冲走了——”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像是在宣战,以恶毒对付海洋的恶毒。

已经八月了,春天来了,蓝色的天空中悬着一颗炽热的太阳。只是大海不会而且也不能再恢复原有的美丽。理查德更愿意到内地去。

平房的花园里,合欢和山茶树上正是花满枝头,阳光下鸟儿在飞翔。

清晨春意盎然,可下午却像夏天一样热,热得人昏昏欲睡。此时哈丽叶的灵魂早已离开了澳大利亚去了美国,所以他能用新的眼光轻松地看待澳大利亚了。她再也不会像初来乍到时那样激情地拥抱澳大利亚了。

理查德雇了一辆双轮小马车,由一匹小马拉着进了灌木丛。有时他们会坐汽车,不过他们更喜欢这种轻便舒服的小马车。他们坐在车里,哈丽叶身材丰腴,满面微笑,瘦小的理查德坐在她身边,像任何一对儿澳大利亚夫妇那样,坐在一匹寒酸小马拉着的寒怆车子里。马车慵懒地在桉树下的公路上行使,又爬上丛林中的陡峭山坡,朝山口走去。

在一个晴好的春日驾车进澳大利亚灌木丛,没有比这更美的事了,大多数日子都是晴天,热天。山坡上,高大的桉树下蕨树和菜棕永远是黑乎乎的。可一旦上了山顶,远离了公路和海面,在洒满阳光、人迹罕至的稀疏灌木丛里的砂子路上行驶,那简直像天堂。他们胜过一条清澈无比的小溪,上了岸进入无名地带,小马平静地拉车前行。“)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