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死后,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但理查德没参加。他去订了“曼加纽”号船上的舱位,二十天后起航。他要去美国,一个丝毫也不吸引他可又似乎是他命运中下一站的国家。
与此同时他在澳大利亚的春天里流连,他已经爱上了它,爱上了这个他几个月前还大声抱怨的国家。当他“关心”它时,他就会冲它大声抱怨。可一旦这种关心幻灭了,它就变得神秘起来,随之,某个他稔熟的忧郁而渺远的呼唤会长久地持续而总也得不到来自人类满意的回应。似乎从渺远漫长、布满蕨类植物的黑暗大路上传来澳大利亚的呼唤声,低沉的呼唤声。
他喜欢在夜色神秘而轻柔地降下时来灌木丛中游荡。此时,林子后面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柔和的玫瑰红,高大的桉树那白色的树干耸入云天恰似水银一般,树顶上是羽毛般的暗色叶子。白色的枝丫像小溪一样从白色的树干上伸展而出;或者说是像巨大的神经丛,一根根神经牵扯着伸展到黄昏的空中。他会站在一棵高大的蕨树下,举头透过林叶看天,倾听静谧夜空中鸟儿的鸣啭,鹦鹉在喳喳地叫个不停。
坐在灌木丛边,他看那村落和远处的海。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曾怎样抱怨这里的平房布局如何乱无章法,自己是怎样厌恶这里的铁皮屋顶,讨厌这里的肮脏。这让他想起那个年轻的澳洲上尉说的话:“哦,战争年代,我是多么喜爱雨水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啊,它让我想起澳大利亚。”
“以后,”理查德自忖,“铁皮屋顶和小棚屋会让我怀念澳大利亚。它们在我眼里是美丽的,尽管它们一点也不美。”
哦,黄昏时分坐在灌木丛边上俯瞰小镇教他感到的是怎样一种神秘的快乐啊。平房大多建在坡地上。没有打地基,只靠砖砌的柱子支撑着地板。它们矗立在山坡上,柱子看似短短的腿,地板底部漆成黑色,这些小平房似乎毫无重量。这些镀锌铁皮顶的木房子看上去如此飘飘的。有些房子连顶带墙通通漆成深红色,有些刷成灰色,还有一些则保留原木本色。不少房顶是铅灰色的镀锌铁皮,苍白而轻巧。屋后都有一座巨大的波纹铁皮水罐,漆成深红色,波纹环绕着水罐,一根红色水管子通到屋檐下。有时会看到两个这样的水罐,一个瘦弱的邋遢女人头戴大草帽,猫腰在水罐底部的龙头下接水。房檐很低,长长的阴影笼罩着木制走廊。几乎所有的屋后都有一个小凉廊,屋门开在凉廊上。这个小廊檐就是女人的厨房。里面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有她要洗的脏盘子。一只猫在跑来跑去,似乎它在世上没有敌手。一只鹦鹉在廊檐上鸡啼。
灌木丛附近的平房都带有那怪模怪样的小花园,是从围场中圈出来的,悉心用栏杆围着,不过是又一处牛圈罢了。房后的地面给刨得一片狼藉,炉灰和铁罐头盒堆成了堆,滑落到荆棘丛中,白色的家禽聚成堆要睡了。屋前另一座围着栅栏的小园子里,两株山茶树上花开的正盛,一棵白,一棵红,看似假的,不过已经在风中凋落了一些。
而门口茂盛的珊瑚树上,蓬勃向上的黑色花蕾中正吐着火焰般的花朵。
夜幕降下了。田野上伸延着几条绿莹莹的路,通向一座湮没在荒野中的平房。一匹迷途马在这条路的尽头狂跳着,它渐渐安静下来,四下里环顾着。天黑了还在赶路的矿工骑着小马从镇子里奔出。一个身着白色罩衣、黑裙子的女人带着两个小女儿,赶着一辆稀松光当的小马车,小马跑得飞快,拉着车穿过树林回家。
灯火初上,小镇的夜晚开始了。低处,平房散落得远近一片。宽宽的道路连接得如同一张网,倒不如说是刚开始开拓的路。小镇的中心是一条长约百码的窄街,是这里的主街。你俯瞰这红土。草地和灌木丛,凭着苍白的镀锌大屋顶和旅馆那沙土色的圆山墙即此处最大的建筑,你就会知道它在什么地方。至于其他的,从高处看,就像一条两面是镀锌顶的房子的短街,不出几步就成了一条长满青草的宽阔大路,两边房子渐稀,再往前就是灌木丛了。还有黑乎乎的铁路和黑乎乎的小车站。然后就是宽阔的围场绵延到海,高处是一道珊瑚树和耕地。理查德能看到“咕咕宅”,它房顶很低,就在海边。房后是围场的栅栏、开阔的草地、一条条断路和稀稀落落的平房。
四周都是,苍白屋顶的平房遍布四周,毫无章法地散落在荒草丛生的断街上和海岸边,但又与大海保持着距离,就像压根儿没有海一样。忽视那巨大的太平洋。这里有小山包和蓝色的海水洼,那是沙滩上环礁湖中的清新蓝色海水。小山包上趴着更多的平房,平房的前基柱很高,但没有后基柱,下方是黑暗的窑洞。在无际线上是一道细线般的树,树梢上顶着羽毛般的叶子。下方冒出一座座颜色不一、屋角颇尖的平房,看似一颗颗小水晶。这一切都笼罩在苍白晴朗的天色中,但显得渺远如同幻象。
绿草莹莹的坡地,越过铁路后变得陡峭起来,通向灌木丛。这里那里零零散散枝头繁茂的棕桐树,是被时间的洪水遗留下的,是被文明的洪水遗留下的。躲过这两股洪水的还有:平房及其屋外的火焰树,光秃秃的平房看似包装盒子;偶尔看到一架风车,是用来车水的;一泓圆圆的水井,圆得完美;还有灌木丛和树林中冒着烟的小煤矿。
这宽阔的林木繁茂的坡地直上岩头,通向红霞云霞,那落霞红得如同火焰树上的花朵。在黛色的树林中,奇特的鸟儿在鸣啭。蕨树那长满瘤节、树皮剥落的树枝在夕阳辉映下舒展着美妙的枝叶,夕阳透过网一样的枝叶流泻而下。按树似有白色赤裸的神经沿树干向上伸展,而不可避免死去的按树则向空中伸出深灰色的树干。浓重的黄昏降落在土着人的大地上。
理查德漫步穿过村庄回家。马匹停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像鬼魂在谛听。或者是一头母牛站立在黑暗的小径上,似乎已经睡去。随后它又溜达开去。在夜晚到来时分,总有这么一些动物在黑暗或半黑暗的路上边游荡边啃食路边的草。不过迷途的牛群并不慌张,自顾慢慢地走开。
夜色中的小镇处处蛙声、嘎嘎声、尖叫声、呼啸声。咆哮声,恰似沼地上一座梦幻工厂在全速运转。泪地上,一只巨大的灰鸟,一只鹤轻柔地拍打着宽大的翅膀落在沼地上。一匹奶黄色的小马生着蛇一样的脑袋,在路上啃草。尽管理查德的脚步已经走近了它,它依然原地不动地啃着草。这让理查德想起罗马奎里纳尔宫外普拉克西蒂利所创作的雕塑马,全像蛇一样。那些蛇一样的马又在澳大利亚再生了,或者说是一种幻象。
人无足轻重,甚至算不得一回事儿。他们就在那里,十分友好。
可他们从来没有进入别人的内心。常言道:人是人的首要环境。但对理查德来说,这句话在澳大利亚用不上。这里有人,但并不引人注目。你对邻居或某个熟人说了几句话,那不过是为了制造点声音而已。
只是制造声音,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这广漠的大陆实在是言语的真空。人冲人发出声音只是出于习惯。理查德发现他从未想过跟谁说话,从未想跟什么人在一起。他将自己置身于人际关系之外。至于其他人嘛,他们要么跟他一样,要么就是以混居的方式聚在一起。可是,这种失语,这种茫然和孤独将空气弥漫,对这个国家来说是自然的。这里的人令你孤独。他们并不因着好奇而追随你问个没完,也不待你以他们的伙伴情谊。你走了,他们就把你忘了。你又来了,他们几乎对你视而不见。你说话,他们就对你很友好,可从来不向你提问,从来不侵犯你。他们不在意。澳大利亚人大大咧咧的漠然还说不上是冷漠。他们的社会人分解了,倒退为自然成分。个人从根本上没了沟通的欲望。他们的言语只是噪声而已。像哑巴牛群聚在一起,不过是一群混居的邋遢动物罢了。但在这一切之下的,是根本的漠然。
以这种漠然艰辛地进行着文明进程,可它让人感到像是朝下运动的钟表。它在欧洲结束了,便向下,一直向下到了澳大利亚。人们开矿,耕耘,开路,为政治呼唤。可这一切都离不开那种漠然,人们不敢承认他们漠然到了何种程度,生怕因此丢弃一切而陷入空虚。人们根本上是漠然的,但观看赛马时却会爆发出激情,偶遇骚乱也会从中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