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袋鼠已经蜷缩回去,他的脸显得小了,他又迷糊了。
“我要护土。”他嘟饿哝着。
“好,这就来。”杰克说着,挺直了弯着的腰。索默斯已经走到了门边。护士进去了,黑暗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俩男人。
“我这就来,索默斯先生,如果您能等我一下的话。”杰克说。
“我在外边等您。”索默斯说。说完他走出来,来到撒满阳光的街上,街上走动着的人们就像纸板人在昏暗的光线中活动一样。
几分钟之后杰克跟他会合了。
“可怜的鼠,没几天活头了。”杰克说。
“是的。”
“倒霉呀,你知道的,他正当年,刚要开始自己的好日子。倒霉得让人痛心。”
“是啊。”
“正因此,我觉得你对他狠了点儿。我实在是爱他,所以我这么说一点也没有夸张。可是,即使我恨透了这个可怜的人,看到他躺在那儿那么可怜,我也敢发誓说我爱他,我会的。这样的人,如此高大雄伟的一个人,像个大英雄。如果对如此境遇中的人都不能道一两句怜悯的话,哼,我觉得这样的人一定有毛病。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如果老哈利那样躺倒了并要我说爱他,我会说的。太让人伤。动了。不过我猜,有的人会舍不得花六个便士,还有的人则舍不得说上几句话让另一个可怜人内心平静。”
理查德生着闷气走着。受到如此开诚布公、直言快语的谴责,令他愤然。
“不过我觉得,从老国家来的人总是出言谨慎的,怕暴露自己或出于类似的考虑。我们在这儿可不那样。如果你的伙伴遇上麻烦或需要你的帮助同情,你可以为他奋不顾身。这就是我们。可是我猜,在老国家里长大的人,会谨小慎微的,因为在那里,每个人都感到别人要占他的便宜,因此而提心吊胆。你是要离开澳大利亚的,是吗?索默斯夫人也走吗?”
“我想是的。”可能他的话说得不那么坚决。
“就是说如果你不走,她就不会走,对吗?哦,索默斯夫人不错。她可是个好女人,的确是。我想我是要说,一个贵妇人。不过我个人喜欢说女人,而不说贵夫人。而索默斯夫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
为了我和维基的原因,我们对她的走表示遗憾。我也为澳大利亚感到遗憾。像她那样的女人就应该留在一个新国家并为我们养几个儿子。
我们想的就是这个。”
“我想,如果她想留下来生养几个儿子的话,她会的。”理查德冷淡地说。
“可那得是你的儿子才行,问题就在这儿,老伙计。如果你走了,她怎么能做这些?”
理查德一个下午都在带着护照忙于跑海关和美国领事馆,还去了船务局计划航班,匆匆忙忙一家家走过去。没有什么难办的,只是海关和领事馆需要照片和哈丽叶的私章,她必须亲自来。
现在他想走了,想马上一走了之。可这样没什么用,一个月内他是走不成的,所以他必须耐心等待。
“不,”理查德想到了袋鼠,自言自语道,“我并不爱他,我厌恶他。他死就死吧。他死了,我才高兴呢。我也不喜欢杰克,一点也不喜欢。事实上,我谁也不喜欢。我不爱任何人,也不喜欢任何人,就此拉倒吧。如果我四处去‘爱’别人,‘喜欢’别人,我就该着让人家踢我的内脏,就像袋鼠那样。”
可是,当他来到海港另一边的动物园,那里温暖的阳光普照,合欢花盛开,当他看到那些动物,心中又生出柔情来。他在汽船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儿给了他一包味道特别浓的胡椒薄荷糖。动物都爱这一口儿。灰熊抓到糖就兴奋地大吃,那糖辣得它直喘,可它还是张大嘴巴要继续吃。一只金棕色的雄袋鼠,拖着一条扫帚尾巴,垂着手跳到栏杆边,翘起它敏感的鼻子,颤抖着,从理查德的指头缝中轻轻地蚕食糖果。它是那么轻柔而果断地叼走糖果,却不伤害那捧着糖的手。袋鼠吃着糖,那双澳洲式的大眼睛向上看着,目光中透着古老的成熟,那深不可测的黑眼睛中,流露出的是远古的温情与忧愁。母袋鼠是不会靠近吃食的。她只是蹲坐着观察,小袋鼠则在她柔软的巨大灰色身子中间的肚囊口上耷拉着褐色的脑袋、一只长长的耳朵和一只前爪。
这是一对已婚夫妇!两只袋鼠。立时理查德的血管充满了哀伤的柔情。那温情的袋鼠,他们沉重的血液都充满了垂在地上的巨大尾巴里!他对他们所报有的不是爱,而是某种冥冥的动物的温情,这是区别与人类的另一种更深层的意识。
满月时分。月亮在八点升上来,它是那么诱人,撩人心扉,逗引着理查德在九点出去来到海边上。夜空溶满月光,看似珍珠之母。他幻想着,夜空温暖着月亮,生出月亮热能。海浪上的光芒就像液体镭在漂荡,在滑动。这生动的裂变之神秘品质就像镭一样,喷涌着,清澈如许。
大海也涨潮了。几乎是起大浪的时刻了,巨浪汹涌澎湃,浪头翻卷而落时,其光芒如此辉煌,令人感到恐惧。浪头落下,轻柔但急速地冲上海岸,冲刷那朦胧月色下的黑暗,像白色的蛇冲上来后又“嘶嘶”着倒退,直至沉默,只给海滩上留下珠玑般的银色。
这平坦而空洞的月亮在剧烈颤动着,冲荡着,它的空洞中则是黑暗。对索默斯来说这才是夜晚。“这才是夜和月亮。”他自言自语道。那平坦的冲击波以难以置信的急速冲向他,泛着泡沫,恰似一条条蛇张着嘴巴发出“嘶嘶”的声音。附近有一波巨浪炸开,雪白的浪花冲天飞溅。随之,呼!那一条条蛇越过海湾,呼啸着直冲向他的靴子。蛇没有咬到他的靴子,便轻轻地“嘶嘶”着退了回去,只在沙滩上留下珠玑般的银色。
但冷漠的激情冲上来又回退。镭一样的海浪翻卷着冲上一海岸,又回退到大海中去。再以镭放射的速度冲上海岸,随后又嘶嘶作响着蜷缩回去,只留下冲刷过的裸沙。
那就是夜晚。激荡着冰冷的镭放射般的激情,怀着刻毒的欲望,旋转着,冲击着。那亦是理查德,孱弱的身子里在轻薄的大衣中,脚上穿着厚厚的靴子。此刻他已经遗弃了海岸。当他穿过沙滩上的小溪时,野性的小马在看着他,它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黑乎乎的。小马们在沙滩上隐秘的草丛中抬起头来,等他靠近。当他走过去跟它们说话时,它们感到放心了,低下头去趁月光吃得更欢了,人的到来让它们快活。
理查德与夜晚那镭放射般紧迫的激情一起摇荡着:巨大的欲望之冲动,呼唤的聒噪和退潮的低声嘶鸣。呼唤,呼唤!回应者,回应者呢?他的回应者在哪儿?没有活的回应者。没有黑暗身躯和热血身躯的回应者。他对夜色中隐匿的小马说话时就明白了这个,没有生命的回应。这镭放射的震动和海浪的震动之夜既是他的呼唤也是对他的回应。他的上帝没有脚,没有膝盖,也没有股。这个奔腾、震荡、冲动的夜晚,像一个躁动着难言欲望的女人。可是,没有女人,没有大腿,没有乳房,没有肉体。这月亮,这凹陷的珍珠之母般的夜,这巨大的镭放射般的震荡,还有他小小的自我。呼唤与回应,它们之间没有中介。非人的神,非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