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用茶点。时钟在滴答运转。滴答!滴答!时钟。回家用茶点。全然是因了时钟运转的缘故。
没有家,没有茶点。漫不经心,没有灵魂。永久的冷漠。或许这只是烦恼之间的一个巨大的间隙。但只有在这个间隙中,一个人才会发现意义的无意义,就像陈旧的谷壳形同尘土一样。只有在这个间隙,一个人发现意义的无意义及其另外的一面,即时间和空间空白的真实。回家用茶点!你听到时钟滴答了吗?可亦有时间和空间的空白。
钟表的滴答声并不表示什么。没有什么比意义更无意义了。
可理查德还是磨磨蹭蹭地回家吃茶点了。太阳已经下山,海呈现出淡蓝色,颇像夜色了。海面上淡淡地辉映着些儿黄。东边的天空映着玫瑰色和淡青色,像是海平线上的一条彩带;而西天下的地平线上却放射出一道强光,它直冲九天,穿过一颗虽小却光芒四射的星星。
还有,在某个地方,月亮已经出来了。
他收到了另一道命令去见袋鼠。他并不想去。他不想受到任何情绪上的重压了。他厌恶自己有一个受难或回应别人的灵魂。他再也不想回应,再也不想受难了。他就这样盲目固执地度日。
可他还是去了。白色的金合欢花在灌木丛中开放了。粗大的茎杆上生着巨大的紫红色花蕾,开着大朵的花儿。还有叫不上名的花朵从一簇尖尖的叶子中蹿得高高的。灌木丛正逢花季。天空蓝得柔和,清新,阳光越来越强烈了,不过在天上移动得很是轻柔。时值春天。尽管天空一片澄明,但灌木丛仍旧显得沉郁,灌木丛永远是亮不起来的。
何苦要忧虑呢?有什么意思?清晨,他凝视看透明的空气中沉静灰暗的灌木丛,一个声音十分响亮地在对他这样说。何苦要忧虑、紧张、压抑呢?一点好处没有。时光在这里流逝,白人来了,像雪扔进黑色的酒中化了,销匿了,但可以使这干燥大陆上的高烧冷下来。这以后,这以后,很久很久以后,会出现另一种男人,他们会有别样的忧虑。但是现在,像雪在土着人的酒中那样,一个人尽可以漂浮并且美滋滋地融化,化为乌有,别无选择。
他知道袋鼠病情加重了。但发现他看似一个死人时,他还是吓了一跳。那张蜡黄的脸着实像死人的脸,却生着一双动物的黑眼睛。他纹丝不动,但他盯着理查德从门边走过来,不过没有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你怎么样?”理查德柔声问道。
“快死了。”毫无血色的嘴唇里挤出这么一句。
索默斯沉默了,因为他知道这句话太贴切了。袋鼠那双凝固的黑眼睛上的黑眉毛教他看上去确实像一头气死的动物。他的眉毛确实因愠怒而死,像一头动物。
“你知道我要死了么?”他说。
“我怕。”
“怕!你并不怕。你还高兴呢。他们都高兴了。”那声音很弱,嘶嘶拉拉的。他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话。
“别,别那么说。”
袋鼠没有听他的规劝,自顾沉默地躺着。
“他们不要我。”他说。
“那又怎么样?”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袋鼠突然叫了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号叫几乎吓得理查德灵魂出壳。随之护士跑来了,后面跟着杰克。
“库利先生,这是怎么了?”他阴沉着脸缓缓地、久久地看着他。
“这是说实话。”他沙哑着嗓子,声音细弱地说。
“别激动,”护士央求道,“你知道这样会痛苦的。别想这个,别想。是不是最好让你一个人安静会儿。”
“是的,我最好走。”理查德说着站起身来。
“我想跟你说再见。”袋鼠轻声道,陌生的目光哀求地望着他。
理查德脸色惨白,又坐回到椅子中去。杰克看看他们两个,皱起了眉头。
“出去吧,护土,”袋鼠小声说着,指尖疼爱地触动她的手,“我没事儿。”
“哦,库利先生,别生气,别。”她恳求道。
他黑色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看她,然后瞟了一眼门口。她心领神会,顺从地走了,杰克也随她出去了。
“再见,洛瓦特!”袋鼠喃喃着把脸转向索默斯并向他伸出手来。理查德握住这双湿冷虚弱的手。他没有说话,双唇紧闭,脸色苍白,但仍旧一副傲然相。他回视袋鼠的眼睛,但恍若视而不见。他忍耐着,再一次孤独。哀伤、折磨、羞耻,在他内心深处交织。但他的胸膛肩膀和脸则显得很是刚强,似乎变得石头一样。他别无选择。
“是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洛瓦特!”袋鼠喃言道,“跟我说再见。尽管你如此对待我,但只要你说你现在爱我,我就不会再恨你了。”他声音细弱但声调紧张。
“可我并没有杀你呀,袋鼠。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在这里握住你的手了。不知哪个恶棍干的这事,我深感伤心。”理查德说得那么轻柔,口吻颇像个女人。
“不,你杀了我。”袋鼠嘶哑着嗓子低声道。
理查德表情变得更冷漠,试图松开自己的手。可这垂死的人却用突然变得强壮的手指头紧紧抓住了他。
“不,不,”他急扯白脸地说,“别离开我。你得跟我在一起。
我活不了多久了,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随之是长久的沉默。那具尸体——确实像一具尸体——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不过它还没有死去。可理查德不能走,因为那尸体在缠着它。他坐着,手腕子被袋鼠湿冷枯瘦的指头攥住,走不脱。
那神秘动物般的黑眼睛又朝上看着他的脸。
“说你爱我,洛瓦特。”那沙哑但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低声道,似乎比高声更清晰。
洛瓦特的脸又因看折磨而绷紧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蠕动着嘴唇说。
“说你爱我。”他恳求着,那富有穿透力的耳语似乎就在索默斯的头脑中响着。他张开嘴开始说,“我”字都说出口时,他扭过脸去,嘴巴张着,说不出。
袋鼠的手指头捏住他的手腕子,那张死人脸热切地与他面面相觑。袋鼠的手指头猛然痉挛般地错位索默斯的手腕,这下索默斯清醒了。他低头看袋鼠。当他看到这犹太人那张热切、机警的黄色长脸颇似食尸鬼的脸时,他知道他说不出口。他并不爱袋鼠。
“不,”他说,“我说不出。”
那张机敏的脸刚才就像一条好斗的蛇,似乎是要冲他跳过来,或者说是直冲他的脸跳过来,现在似乎缩了回去,瘪了。那张面目模糊的黄脸上,只有眼睛愤然垂视着。他的手指头松了,理查德得以抽出自己的手。沉默似乎永久凝固在了那一刻。良久,袋鼠的黄脸似乎有一半陷入了阴影中,就像水地下一条黑乎乎的乌贼鱼。随之,渐渐地,他又浮出了水面,令理查德神情紧张起来。
“你这小人,小人,跑这里来杀了我。”那可怕又可怜的耳语又响了起来。可是,理查德怕这张脸了,忙扭过身去。他心里在说:“我压根儿就没杀他呀。”
“下一步你怎么办?”那个微弱的声音说。缓缓地,像一条濒死的蛇翘起头那样,袋鼠从床上抬起头来看扭脸而坐的索默斯。
“我走,离开澳大利亚。”
“什么时候?”
“下周。”
“去哪儿?”
“去旧金山。”
“美国!美国!”袋鼠嘶哑着嗓子叫道,“他们会把你杀死在那儿的。”说着他的头缩回到枕头里去。
他们沉默了很久。
“去美国!去美国!在这儿杀了我就去美国。”他低声呻吟着。
“不,我没有杀你。我只是十分伤心——”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袋鼠大叫道,那吼声几乎吓得理查德从窗户里逃走,“别撒谎,你杀了——”
门猛然被打开了,杰克阴沉着脸进来了。他又气恼又蔑视地看了索默斯一眼便向床边走去。护士则焦虑地在门口徘徊。
“怎么了,鼠?”杰克问,那声音如此温柔,令索默斯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出什么事了,头儿?怎么了,亲爱的老头儿?”
袋鼠扭过脸,愤然看着索默斯。
“那个人杀了我。”他声音清晰地说。
“不,老头儿,在这一点上你错了。”杰克说,“索默斯先生从来没干过那种事。让我给你打一针吗啡,缓缓吧,行么?”
“让我一个人呆着。”随后他又恼火地咕噜道,“我想让他爱我。”
“我相信他爱你,鼠,他肯定爱你的。”
“问问他。”
杰克看看理查德,拧着眉毛狠狠地冲他使个眼色,似乎是在强迫他言听计从。
“你爱我们唯一的袋鼠,对吗,索默斯先生?’她以一种男子汉不容置喙的口气问。
“我十二分地敬重他。”索默斯咕哝道。
“敬重!是应该的。我们对他岂止是敬重,我爱这个人,爱他,我就是爱他。难道不是吗,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