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在哪儿能拣到什么样的贝壳。白、黑、红三色的和彩虹图案的以及无数小黑色的蜗牛生长在小水洼里的平坦石头上。平坦的石头一直伸延到煤码头边,石头之间淌着细细的溪流,溪水中有黑色的圆鹅卵石。偶尔会有几个懒惰的沙滩流浪汉拣到大个儿的鹅卵石装进袋子里。

平坦的石头上有不少清亮亮的水洼,他好几次踩了进去,因为那些水洼难以察觉。彩色的卵石流光溢彩,红色的海葵收缩起来。还有一些可恶的黑条纹短粗小灰鱼,飞蹿如闪电。有个调皮孩子说这种鱼叫“癞蛤蟆”。“不能吃,吃了会死。你不能吃黑鱼。看我捉一条‘癞蛤蟆’!”这声高叫回荡在海浪上空。理查德羡慕这个小顽童的自控能力,他竟能独自一人在这大海边呆上一天,活像一头野兽。这些孩子就是这样一些自律能力极强的动物。似乎没有人管他们,所以他们学会了自己管自己,像小精灵那样,一出生就自管自。他们喜欢理查德并且有点羞羞答答地充当他的友好保护人。他们对待该管他们的大人持一种温和娇惯的态度。作为朋友,理查德看到这些澳大利亚孩子对父母负责总是感到好笑。“他不过是个可怜的爹爹,你知道的。

像我这样的小伙子总是要对他留点神,免得他出事儿。”这似乎是十来岁的小顽童语气。他们很迷人,比青年或成年男人强多了。

栈桥上巨大的灰色木材看似横亘在沙滩和平石上的桥梁。桥下一根根木头之间很是昏暗。但正是在这里理查德发现了最好的平面扇贝壳,上面刻有螺纹和蓝色的眼睛状图案。岸上浅黄的爬墙虎看似悬挂着的窗帘,怪石之间开着一朵巨大的粉红色牵牛花。一根芦荟伸出高高的尖来。可其根部已经死了。一座长满青草的小山岬凸现着,其平坦的岬石黑呼呼的,直伸展到大海里,海浪冲刷着它的三面。

在阳光明媚的下午,理查德会沿着这条路,一直溜达到海边,来到岬石上。平坦的石头上布满了清澈的水洼,海鸟会背朝着他栖息在水边,对他视而不见。当他靠近时,只有一只蹲在海鸥群中不安的长颈黑鸟扭过头来。海鸥向前跑上几步,就把他忘了。这是些真正的海鸥,个头大,颜色正,恰似灰色的珍珠,性情文雅而平和,那浑身闪着的微光,让它们看上去像阳光下石头上的泡沫。理查德缓缓地靠近了。褐色的小鸟依偎在一起,稍远处有一只黑背大鸟。这些鸟儿呆在那里,在阳光下沉睡的海边平坦但边沿参差的黑色礁石上,就像乳白的汽泡一样。那只黑鸟飞了起来,样子像一只鸭子,向前曳着脖子,比其他鸟儿懦弱多了。可它又回来了。理查德越走越近了,离这些海鸟儿也就六码远了。远处,那永恒的白色泡沫矮墙哗哗地冲刷着平坦的礁石。只有大海。

那黑鸟儿又站起来,露出了它的白色肚皮,随后它曳着脖子飞了,像一只吓人的鸭子。它的伙伴也站了起来。然后所有的海鸟都抗议般地贴着海水泡沫低飞起来。只剩下理查德一个人与这一切在一起:

这永远也舒展不开的海浪,边沿参差但表面平坦、布满方形洞孔的石头,黄褐色的沙滩,酥软的沙岸,小马倘徉其上的干草甸子,珊瑚树,红色的平房,高大但纤细的树木上飘着一簇簇羽毛状的树梢,远处洼地上长着一棵棵菜棕,黛色树林尽头是一片片白色镀锌顶子的矮平房,再往前,黛色的林子一直延伸到多岩的山下,那如波似浪的山脉绵延向南而去。白顶子、低矮、摇摇欲坠的平房,散落在黛色的林子里。斜下的林子里升起一缕烟雾来。古老的黛色山岩似乎就要触到天空。还有的,就是这淡黄的海岸、干黄的杂草、住房旁没有叶子的珊瑚树、沙滩上的小马、黄褐色的海岸线、大海和潮湿的岩石。

他现在独自享有这一切了。就在这儿,他双手插在衣袋里,漠然地溜达着,那是一种渺远而又渺远的漠然。世界旋转着,旋转着,随后消逝了,像一颗石子掉进大海,他过去的生命和旧的意义塌陷了,飘逝了,出现了一片空白,正如同这海和澳大利亚的海岸一般。渺远,渺远,他似乎是登上了另一个星球,如同一个人死后可能做的那样,将那承受着烦恼的肉体甩在后面,甚至那个充满欲望的肉体也一并解脱了。所有对他来说如此至关紧要的东西都解脱了。整个充满烦恼的旧世界和自我、美丽的忧愁和令人厌倦的烦恼,就像一具死尸一样摆脱了。风景?他一点也不在乎什么风景。爱?他像获得了什么赦免令一样,没了爱的差事。人类?没有的事。思想?像一颗石子落入海中了。那伟大耀目的过去呢?薄了,弱了,像一枚脆弱半透明的贝壳扔到了海岸上。

在沉郁的澳大利亚海岸和大海之间独自一人,没有思想,没有记忆。独自同一条长长的海岸线和广漠的大陆在一起,不思不想。像一个黑土着人那样呆在阳光下的沙滩上,孤独而漠然。其余的一切居然如此奇特地消逝了。海风中,干枯的菜棕像一把旧拖把。栈桥悄无声息地从岸上伸延而来。一匹小马在沙滩上溜达,嗅着海藻。

过去全然变得脆弱而淡薄。“我关心过什么?为什么担忧过?没什么可关注的。”摆脱了这一切。这柔和、没有人之痕迹的澳大利亚蓝色天空,这苍白。毫无杂尘的澳大利亚空气,纯净的白板。这世界掀开了新的一页,这上面什么都还没有呢。澳大利亚的空气如此清新脆弱。没有标记,没有记录。

“我为什么要在乎?我才不在乎呢。在这儿如此孤独,如此不思不想,是多么陌生啊。”

这是他内心深处一直在回响着的话。在澳大利亚的南海边丧失灵魂,孤独无助。

“我为什么要跟自己的灵魂做斗争?我没有灵魂。”

这个事实像这空气一样明确。

“为什么我要说到灵魂?我的灵魂就像刀鞘一样脱落了。我没有灵魂,孤独一人,孤独无魂。无魂的人注定是要孤独的。”

太阳渐渐落到黛色山脊上了。一当它落到山后,阴影就笼罩了海滩,随后刮来一阵冷风。他要回家了。可是,他想让这太阳不要落下去——他想要它一直静止在那儿,生怕它再转回到有灵魂的世界,那儿有爱,有苦恼。

他看到有什么贴在水池里。他蹲下去看,那东西令他感到恐惧——那是一只长着棕色条纹的深灰色章鱼,长着两个白色的小嘴或眼睛,生活在石头缝里。它搅动池中部稠的水,从水中伸出一条长长的臂爪,上面布满了亮闪闪的橘红色斑点或吸盘。随之它又缩回臂爪,身子蜷缩起来。这或许是一只黑色的岸边章鱼,黑色的身上布满了海星般的色彩。他蹲下去时,鱼看着他。他在它身边扔下一枚蜗牛壳,它缩得更紧了,其中一个嘴巴样的白东西消失了。那是它的眼睛吗?天知道。它又慢慢地舒展开了身子,从那黏稠的水中伸出另一只粗壮的臂爪,上面布满了橘红的斑点。地蹲下看它,那东西则搅动着水驱赶他。海里的生物!海中的生物!海水漫上他的靴子了,他忙站起身,双手插在衣袋里,溜达走了。

太阳落到黝黑的山后,但海浪依然泛着金光,海水呈现出深蓝色。海岸已经被黑暗笼罩,冷风立即刮了起来,好像一头一直等待的野兽一样。半空中的空气翻腾起来,似乎搅动着天光发出呼号。可下面却是在阴影中,冷得像黑色章鱼的臂爪。月亮已经出现在天上了。

又回到家了。可是究竟什么算是家呢?鱼是把浩瀚的海洋当成家的,而人却没有时空。“我绝不用虚无飘渺的家欺骗自己,”他自语道,“我的家就是一块地毯,我将自己裹在毯子里,在没有时空的地方睡去。”

回到哈丽叶身边,去用茶点。哈丽叶?像他一样的另一只鸟儿。

如果她不说话,不唠叨,没有感觉就好了。说话,怀有感情,这习惯真让人烦恼。当一个男人没了灵魂,就没有要说话的感觉了。他只想安静。而“意义”就成了最没意义的幻觉。一件穿烂了的衣服。

哈丽叶和他?他们都该同意,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当一个男人没有灵魂时,意义就是一个僵死的字眼儿。而言语则像枯死的树叶和尘土,窒息着空气。人类应该学会创造怪诞的无言叫喊,像动物一样,甩掉嘈杂的语词。

死尸上经年的灰尘和污物,这就是词语和感情。腐烂的过去的尸体令我们晕眩窒息,这就是语言。爱和意义。当一个男人失去他的灵魂,他会懂得这是怎样一种渺小、令人厌倦的机械运动,像时钟运转一样。敢于没有灵魂的人会发现生活新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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