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洛瓦特,还有洛瓦特夫人:你们知道我伤势如此之重,也不带一张慰问卡或一枝晚香玉来看看我,我不认为这样算得上善良。你们的袋鼠。
“又及,子弹在我的鼠袋子里。”
理查德自然马上就去了,哈丽叶则送去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从海滩上抬来的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贝壳。对一个病人,这些东西算得上奇妙有趣了。
索默斯看到袋鼠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形销骨立,眼含惊恐的目光。屋里摆满了鲜花,喷了古龙香水,但透过这香水味,分明能闻到一股腐臭味,令人不快。护士清理查德保持安静。
袋鼠伸出了他枯黄干瘦的手。他的黑发打着给,可怜巴巴地贴在前额上。他沙哑着嗓子,声音微弱但仍语调尖酸地说:
“嘿!总算来了。”说着他汗湿湿的手握住了索默斯的手。
“戏不知道你能不能见客人。”理查德说。
“我不能。坐,表现好点儿。”
索默斯坐下,但不知怎么才能表现好点儿。
“哈丽叶送给你这么傻乎乎的礼物,”他说,“都是我们从海边上抬来的贝壳。她觉得你可能喜欢在床上把玩——”
“像是考文垂·帕特莫尔的长诗。让我看看。”
病人拿过那个索伦托产刻有海妖女的小盒子,看里面的贝壳。
“我能从它们身上闻到海的气息。”他沙哑着嗓子道。
说着他缓缓地把贝壳一个个看过去。有像煤核的黑贝壳,有的黑贝壳上绕着白线条,有些布满黑白疙瘩的贝壳样子十分逗人,有袖珍的紫色贝壳、亮晶晶的半透明半橘红贝壳、长着锋利长尖儿的粉贝壳、玻璃样的贝壳和可爱的珍珠贝壳。还有一些是理查德放进去的,磨得如同象牙,是好材料,里面的结构都看得清。螺旋看似童话中的梯子,而那一根根生殖器似的长线条则是贝壳的中心,上面的螺纹早已被水流磨掉。再有的是奇妙的扁圆壳片,上面留着可爱的螺纹痕迹,中间还露出个洞来。理查德特别喜爱这类贝壳。
袋鼠一个个匆匆浏览着,似乎它们是彩纸碎片。
“给,拿走吧。”他说着把盒子推开,脸颊上泛起了浅浅的粉红斑点。
“你一个人时可以拿这些玩艺儿解解闷儿嘛。”理查德带着歉意说。
“这些东西让我感到自己从未出生。”袋鼠嗓音嘶哑地说。
理查德一怔,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只好干坐着,袋鼠静躺着,茫然地凝视着前方。索默斯无法不去想那虽然很淡却是在弥漫着的恶心气味。
“我的排污管道漏了。”袋鼠苦涩地说,似乎是要分散索默斯的注意力。
“会好的。”理查德说。
病人没有回答,索默斯依旧安坐一旁。
“你原谅我了吗?”袋鼠盯着索默斯问。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理查德说,表情沉郁。
“我知道你还没有。”袋鼠说。理查德皱紧了眉头,看着那张蜡黄的长脸,他觉得这张脸十分陌生而恐怖。
“你冲我吼叫,似乎我是叫。红帽’。”说着他笑了。袋鼠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转向他看着。
“帮帮我!”他说,几乎是在喃言,“帮帮我。”
“行。”理查德说。
袋鼠伸出手来,理查德接了过去,但并非没有丝毫的反感。随后他倾听起城里微弱遥远的嘈杂声,又看看屋里美丽的鲜花,有紫罗兰、兰花、晚香玉、淡黄淡红的玫瑰,冰岛罂粟的橘红色如同透明的光影,还有百合花。这屋子就像一座坟墓,像医院的停尸房,都是这些花和那股子淡淡的令人恶心的味道造成的。
“我并没错,这你知道。”袋鼠说。
“没人说你错呀。”理查德微笑道。
“我没错。爱仍然是最伟大的情感。”他沙哑的声音低沉地共鸣着。但理查德的心仍不为之所动。袋鼠纹丝不动地躺着,不过那样子仍透着几分不变的骄傲,为他增添了魅力,有时当他是他自己的时候,他就会显得这样美。上帝的羔羊长成了一只大羊了,是很高贵的羊。
“你听了威利·斯特劳瑟斯的讲演了?”袋鼠问,他抬头看他时,脸色变了。
“听了。”
“嗯?”
“我觉得挺有条理。”理查德说,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有条理!”连袋鼠都惊诧了。“你竟然说有条理!”
“你看吧,”理查德和气地说,“受过教育的人对下等阶级的人宣讲劳动的神圣。他们像驯服马一样把劳动者驯服,给他们套上套,让他们驾辕。于是他们工人就全驯服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是工人。他们相信,除了工作没别的什么是神圣的:工作就是服务,服务就是爱。最高的境界就是工作。好吧,接受这个结论,如果你接受其前题。工人阶级是最高的阶级,他们是世界的继承人。如果你要维护劳动的神圣,你就不能否认这一点。”
他平静轻柔地说着。他这样说,因为他感到对这个病人来说,说出来比回避讨论要好得多。
“可我不相信劳动是神圣的,洛瓦特。”袋鼠说。
“可他们相信。这种信念是来自爱的神圣。”
“我要他们成为男子汉、男子汉、男子汉,而不是工作的工具。”这个声音弱了,但语调奇特而高亢。
“不错,我知道。可人是受爱激励的。而爱只能以服务的方式来表达。”
“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袋鼠声音微弱但尖刻地说,‘爱的乐趣在于与爱的对象在一起,越近越好。‘如果让我升起,我会将所有的人吸引到我身边。’为生命,为生命着想,洛瓦特,不是为工作。提高他们的品位,他们才能生活。”
理查德沉默不语。他知道争论是没用的。
“你觉得这办不到吗?”袋鼠问,他的声音圆润多了,“我希望我能活着给你做个样子看。劳动者还没有意识到什么是爱。男人能得到的完美之爱是他们之间相互的爱,超越了对女人的爱。哦,洛瓦特,他们还有待体验这个。别铁石心肠的。别在你的老犹太袋鼠面前认死理。你知道这是真的。完美的爱能驱逐恐惧,洛瓦特。教一个男人爱他的伙伴,纯真、无畏地爱。哦,洛瓦特,想想怎么才能那样吧!”
索默斯脸色煞白,拉得长长的。
“说你相信我。说你相信我吧。咱们起来实现它。如果我能让你同我在一起,我相信咱们能办得到。假设你原来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他的脸色又变了,似乎他的思绪遭到了酸的腐蚀。索默斯沉静地坐着,摆出拒之千里的样子来。他很苦恼,因此而感到更为生分。
“你感到你属于哪个阶级?你属于哪个阶级吗?”袋鼠盯着索默斯的脸问。
“我感到我不属于任何阶级。可事实上我确实属于一个,那就是劳动阶级。我明白这一点。我无法改变。”
袋鼠渴望地看着他。
“我希望我能。”他热切地说,沉默片刻他又补充说,“他们从来不懂爱的最美境界,那些劳动阶级的人。他们从来就不承认这种美。工作、面包对他们来说总是首要的东西。可是我们可以排除那个障碍。教教他们男人之间的爱之美,理查德,教给他们这种最高级的爱,这是更伟大的爱。教他们怎样爱自己的伙伴,就能永久地解决工作的问题。理查德,这是真的,你知道这是真的。那样该有多么美!多么美!那样就能完成这个完美的循环——”
他的声音变弱成了喃言,令理查德感到它似乎来自远方,听似来自远方的宣告。可理查德对之报以冷漠苦涩的表情,看似他带来的磨破过的贝壳。
“男人对男人忠诚无畏的爱。”袋鼠喃言着。他躺着,黑眼睛盯着理查德的脸和他前额上垂下的头发。漂亮,他又显得漂亮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们应该拯救人民,我们得这么做。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你和我?”他重复着,声音突然饱满起来,“只有等我们敢于领导他们的时候,洛瓦特,”他喃喃地补充道,“男人对妻子和孩子的爱、男人对男人的爱,每个人都为别人做出牺牲,然后才有对美的爱、对真理的爱、对正义的爱。难道不是这样吗?不要毁灭爱,而是要开辟进一步爱的天地。”
这一通演说最终几乎是喃喃着结束的,说完,他安静地躺了好一阵子,随后他看着索默斯,笑得很是动人,没有语言,只有微笑,从目光中流泻而出的笑,奇特而动人。可理查德却感到觳觫。
“真的,洛瓦特,我没说假话!”他快活地喃言道。
“我相信,是真的。”理查德说,但面目表情并未变。不过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困惑与痛苦。
“你当然相信,当然,”袋鼠轻声道,“不过,你可是跟我这样聪明的人作对的最固执的小魔鬼和孩子。比如说,在你内心深处,你不是爱我吗?可你不敢承认!我知道你爱。我知道你爱。那就承认,汉子,承认吧,那样的话世界对你来说会变得更大。你怕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