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顶着从未经历过的刀割般的旋风回家时,他停下来说:

“不能再过这种情谊绵绵、温情脉脉的日子了,你得唤醒你那陈旧的贵族原则,即人与人生来不同。”

“贵族原则!”她的叫声在风中飘动,“瞧瞧你自己吧,为一顶帽子就扑进海里去,像一片羽毛一样,还什么贵族原则呢!”她大叫。

“好哇,你,”他自言自语道,“我又自找。”随之他也笑了。

他们简直是让风给吹回家的。一进家他就生起旺旺的火,换了衣服,就着加了奶的咖啡,吃上了面包。

“谢天谢地,咱们有个家。”他说。他们回到了“咕咕宅”,坐在光线昏暗的大屋子里吃面包。望望窗外,看到一群塘鹅铺天盖地暴风雪般飞掠而过,昏黑的海面上泛着白色的泡沫。狂风倒灌进烟囱,呼呼作响,盖过了海啸声。

“瞧,”她说,“有个家好吧!”

“骨头都冻凉了!”他说,“在外头寻欢作乐一天,冻个半死。”

于是,他们把睡椅挪到火炉前,他给她盖上毯子,又给火里加了些硬木块,直到烤得人浑身暖意融融。他坐在一只木桶上,这东西是他在棚子里发现,拿来盛煤的。他一直为没个桶盖发愁,后来他在垃圾堆上捡到了一只大铁盖。现在这只水桶和生了锈斑的铁盖就成了他坐在火炉前烤火的座位了。哈丽叶不喜欢它,好几次都提了那东西到悬崖上去,想把它扔进大海了事。可还是又提了回来,怕他因此发火。不过,对他,哈丽叶是想骂就骂一顿。

“丢人现眼,你!那招人恨的铁盖子!你怎么能坐在那上头?你怎么能那么寡廉鲜耻地坐那上头,那算你的贵族原则吗?”

“我铺上垫子了。”他说。

这个晚上,她正在读书,猛然看到他又坐在桶上取暖,便大叫起来。

“瞧,又坐在他的御座上了,那就是他的贵族原则!”她边叫边放声大笑。

他从桶里倒出几块煤加在火上,盖上桶盖和垫子,接着想他的事儿。火苗很暖,哈丽叶在炉前的沙发上舒展四肢,盖着鸭绒被读纳特、古尔德的小说,想体验一下真正的澳洲风味。

“不错,”他说,“这片土地总给我一种感觉,它不想让人触动,不想让人控制它。”

她的目光从小说上移开。

“对,”她缓缓地表示同意,“我印象中它永远是一片农场。现在我可明白了,这些农场并不真的属于这片大地。人们只是耕作、灌溉,但从未与它融为一体。”

说完,她又埋头去读纳特·古尔德了。除去风声,屋里一片寂静。读完那本简装本书,她说:“他们就像这样,他们认为自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没错。”他模棱两可地说道。

“可是,呸,他们让我恶心。实在太无聊了,比中产阶级的‘随意’还让人恶心。”

一阵岑寂后,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像一条飞鱼!像一条飞鱼钻入浪头中去!追着他的帽子就钻入浪头中去了。”

他坐在桶上咯儿咯儿地乐个不停。

“想不到,出去了一天我现在到了‘咕咕宅’,简直难以置信,我要管你叫飞鱼。简直难以想象,一个人一天里可以演好几个角色。

突然就掉进水里了!你要不要现在当一回裁缝?差二十就八点了!这大胆的冒险家!”

当裁缝指的是做那条鱼,花一个先令买来晚饭时吃的。

“环球:阉牛是没有什么心灵感应可言的。前一个季节在维多利亚州的吉普斯兰,一群阉牛给放到一个陌生的围场里,第二天一早就发现这二十头牛全淹死在一个洞穴里。足迹表明它们独自前行,一个接一个失去平衡,无法爬上石壁。”

在这一天结束之时,理查德觉得那段故事就是对畜群的一致、平等、驯养和驯化的最好评骘。他感到想下到那洞中,在那群牛没有淹死之前狠抽它们一顿,打的就是它们这种木呆气。

心灵感应!想想那些大巨头鲸鱼是如何相互生动地传递信号的吧。那些巨大的、庞然的、阳物的野兽!阉牛!阉马!男人!理查德·洛瓦特希望他能到海上去,当一条鲸鱼,一个有巨大血性冲动的鲸鱼,远离这些过于苍白的人们。我们都应该管自己叫塞路·里奥德,而不只是“治马癣的人”。

人是个思想冒险家。不仅如此,他还是个生命冒险家。这就意味着他是个思想冒险家、情感冒险家和自身及外宇宙的探险家。一个探险家。

“我是个傻子。”理查德·洛瓦特说,他最经常的发现就是这个。每有一次发现,他都会感到更大的惊诧与懊丧。他每爬上一座新的山头俯瞰山下,他看到的不仅是一个新的世界,还看到一个充满期盼的傻子,那就是他自己.

而小说被认为仅仅是情感冒险的记录,在感情中挣扎的记录。我们坚持说,一部小说亦是或亦应该是思想的冒险,如果它要成为什么完整之物。

“我真傻,”理查德自忖,“居然幻想着能在一个毫无同情心的世界里挣扎,岂不等于说苍蝇能在药膏中生存一样?”我们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药膏,但没想到苍蝇。它掉进药膏里了,叫着:“哈,这里有一种纯粹的香脂,里面全是好东西。这里有一种玫瑰油,里面一根刺都没有。”这就是药膏中的苍蝇,被香脂浸着。我们感到恶心。

“我是个傻子,”理查德自语道,“竟然在这个处处与人为善和睦相处的友好世界里东游西晃着。我感到像药膏中的一只苍蝇。看在老天的分上,让我摆脱吧,我快窒息了。”

可去哪儿呢?如果你要摆脱出去,你必须出去后有所依附才行。

窒息在无害的人类那油腻腻的同情之中。

“啊,”窒息中的理查德叫道,“我磐石般的主心骨呢?”

他很清楚它一直的所在,就在他的心中。

“让我回到我的自我吧,”他喘息道,“回到那个坚硬的中心。

我要淹死在这种无害物的混合里了,淹死在富有同情心的人类之中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让我爬出这种同情的污泥,把自己洗刷干净吧。”

回到他自己的中心,回去,回归。这种蜷缩是不可避免的。

“一切,”理查德自言自语道,这种无尽的自我对话是他最主要的乐趣所在,“一切都是相对的。”

说着他跳进松油罐中。

“并不尽然,”他爬出来时喘息道,“把我孤独绝对的个性自我拽出这乱麻团吧。”

这就是相对论的历史。当我们跳进药膏或糖浆或火焰中时,一切都是相对的。可一旦我们爬出来了,或带着焦糊味跳出来了,“绝对”就从此攫住了我们。哦,孤独,绝对吧,那样可以喘得过气来。

这样看来,即使是相对论也是相对的,与绝对形成相对。

我在药膏罐子边沿上站着用嘴巴梳理我的翅膀,这副样子挺悲惨的,理查德自忖。不过,趁着站在这个高度的时候,让我给自己布道吧。他布道了,布道的记录就成了小说。

木,自我是绝对的。它或许是宇宙中其他一切的相对物。但对它自己来说,它是一个绝对物。

回归中心的自我,回归那孤独绝对的自我吧。

“现在,”理查德满足地挥手自喃,“我必须招呼所有的人回归他们中心的孤独自我。”于是,他挺直身体,越过药膏罐子的边沿,再次进入人类的香脂中。

“哦,主啊,我几乎又干了一回。”他心中作呕地爬出来时这样想道,“我还会经常这样做。人类的大多数都还没有什么中心的自我,什么都没有。他们都是些碎片。”

只有他心中的恐怖能让他袒露这种心声。于是他安静地趴着,像一只爬得精疲力竭的苍蝇,趴在药膏外思索着。

“人类的大多数都还没有什么中心的自我,他们都是些碎片。”

他知道这是实情,而且他对人类福音这香甜的香脂味道腻透了,他几乎沉溺其中。

“多少层微小的眼面才能构成一只苍蝇或一个蜘蛛的眼睛?”他自问,其实他在科学上糊涂得很,“哦,这些人只是小眼面儿,只是碎片,只配给整体凑数儿。你尽可以一次次将它们拼凑起来,可就是无法赋予这臭虫以生命。”

这个地球上的人都是碎片,即使孤立其中某块碎片,它还仍然只是碎片而已。孤立的普通人,他不过是一个最基本的碎片而已。假设你的小脚趾头不幸被砍掉了,它不会立即立起来声明说:“我是一个有着不朽灵魂的孤独个人。”它不会这样的。但普通人则会这样。他是个骗子。他只是一块碎片,只分享一丁点集体的灵魂。自己的魂呢,没有,永远也不会有。仅仅是集体灵魂的一丁点,再没有别的。从来不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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