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天色碧澈,棕桐树高耸。远天晖映着一簇簇桉树。更远处,则是蓝色的山脉了。主干道上停着昂贵的大轿车,女人们都穿着翻毛皮衣。身材颀长、沉默寡言的澳洲男人则身着落色的海军蓝制服,骑在棕色小马上,一手拎着毡包逛街。女孩子们则戴着精工细做的帽子逛街,颇有几分调情的样子。墙角里,三个男孩子光着腿在晒太阳,全不顾街上尘土飞扬。街角上仁立着一匹孤独的小白马,似乎被永久地挂在了那根桩子上。

“我喜欢这个样子,”哈丽叶说,“它不让人觉得像末日。”

“连一点迹象都没有。”他笑道。

他也喜欢这儿,甚至喜欢那些用旧木栅栏围起的有点贫民窟味道的房子。朽屋、旧铁皮顶、破罐子,一匹小青马教人想起发霉的破鞋,两个半裸的孩子坐在那里像是泥淖中的垃圾,可他们却生着硬朗朗健康的腿。这等可怕的地方号称“旅客歇脚处——考迪夫人住宿处”。

这是一座建在街角的铁皮顶木屋,形象模糊,龌龊不堪,旧窗帘钉在窗内,绿色百叶窗紧闭。那里会是什么样子?反正外面是旷野,珊瑚树婆婆,冷冰冰无叶的枝干上开着红色的鸡冠花。乡村的旷野十分开阔,一直伸展到远方那妙不可言的蓝色山峦下。

寒风刺骨,足以教人毙命。哈丽叶讨厌被拉出家门。他们朝海边走,以躲避狂风,因为风是从陆上刮来的。海边上阳光还算温暖。海湾里,一个孤独的男人从扇面形的沙坡上往水里抛着钓鱼线。深蓝色的海水被风吹皱,如同除鼠皮一样。海面上泡沫明灭,恰似羽毛一忽一闪的。一群塘鹅如同雪浪般在空中掠过,又像炸弹般俯冲向海面。

茸的水面上时而跃出几条鱼来,像是被风颠翻了身体。塘鹅自顾冲入浪中,溅开一片浪花,随后潜入水中无声无息。海平面上一片暗淡,一条汽船像一只甲壳虫一样沿海平线缓缓蠕动。太清晰了,那种清晰透明是陆上难以见到的。

哈丽叶和索默斯坐在海边,吃着沾了沙子的三明治。她感到惊恐,但仍能自我安慰。吃完后,他们沿着海边散步,那儿的沙滩比较坚实些。可是海滩过于陡斜,他们难以站稳脚跟。那孤独的渔夫高举起钓鱼线为他们让路。

“太麻烦您了。”索默斯说。

“您走好!’那人说。

这人生着一撇可怜兮兮的淡黄胡子,脸上表情冷漠。他身边有个小男孩,是他儿子,像个小卫星一样。

海滩上散落着精致的粉贝壳,像威尼斯玻璃制品那样好看,尖角上环绕着白的或黑的波纹。哈丽叶尽管抱怨不断,还是不禁喜欢起这些贝壳来。他们开始拾贝壳了。“当装饰品用。”哈丽叶说。这横扫一切的寒风,没有任何生命能使之柔和下来,没有任何神能遏制它。

可他们却顶着风在海边上弯腰拾着迷人的小贝壳。

突然他们大叫起来,原来海水已经涌上来没过了脚踝,又要没过小腿。他们赶紧狂奔,逃上沙滩。刚刚立定,就有一阵狂风袭来,吹走了洛瓦特的帽子,帽子打着旋儿朝海上飘去。他忙去追帽子,那奔跑的样子恰似一只小鸟。浪头把帽子顶起,他趁势把帽子抓住,可他人却陷入海中。碧浪没膝,四周海水激荡,教他惊恐不已,手举帽子在水中难以自拔。

最终他还是挣扎了出来,哈丽叶大笑不止,笑得跪到沙滩上,像蛇一样弯了腰,自顾气喘吁吁他尖叫:“他的帽子!帽子!他舍不得。”说着,她像一包沙袋一样伏向沙滩。“舍不得,就是游进去,”

她叫着,“游到萨魔亚去,也舍不得他的帽子。”

他低头看着精湿的腿,不禁暗自发笑。太生动了:蓝天、清澈如水的蓝天、深蓝的海、黄色的沙滩、海浪汹涌的海湾、低矮的山岬,一切都那么清纯,真是个奇迹。他朝沙滩上方走去,鞋里的水在‘扑扑’非响。

哈丽叶终于缓过劲儿,尾随他而来。他们在沙坑里坐下,头上的灌木上垂着几颗红莓果。他拧着袜子、内裤和外裤上的水。拧干水,他穿上鞋袜,他们随后朝车站走去。

“太平洋的水,”他说,“太有海味儿了,挺温暖的。”

听他这么说,哈丽叶不禁看看他湿透的裤子和帽子,又惊叫失声。不过她还是催他快走,去赶火车。

可到了大街上,他又想买双袜子。他买了袜子并当场在铺子里换上。为此他们误了火车,惹得哈丽叶大声说他。

他们只好坐汽车回家,一路上灰尘滚滚。天空依旧瓦蓝,山峦如黛,田野看似遥遥无尽头。一切景物都是那么清澈、别致,可又那么若即若离。

大路两侧散落着铁皮顶平房,院子围着木栅栏。偶尔闪过身穿长大衣、骑小马的男人,面若冰霜地赶着三头欢欢实实的小牛,那小牛一身的细软皮毛。身材颀长的男人学着“水牛比尔”的样子,身穿紧身衣,颈上缠着手帕,骑着修长的骏马。一座房子前停着一辆汽车。

迎面驶来几辆马车。

车里的乘客颠三倒四的如同在演杂耍儿,因为这条道实在过于颠簸。

“非把你颠吐了不可。”那头戴难看的自制帽子的老娘说道。那些人戴的帽子真叫不堪入目。

“是的,只要你吃过饭,就非吐出来不可。”哈丽叶笑道。

“怎么,您没吃吗?”

那口气,似乎哈丽叶就是她的肠胃似的,真是个好老太太。边上的小男孩生着又大又亮的眼睛,目光柔和,是澳洲人特有的眼睛,十分可爱。那眼神儿十分机智,透着对世界绝对的信任,笃信善良,这样的目光招人喜欢,招人疼。那个高个子男人生着同样的明眸,鼻子上翘,两腿细长。那老头儿也是目光炯炯,和蔼可亲,但不修边幅。

他叫乔,另一个叫艾尔夫。他们是真正不拘小节的澳洲人,不修边幅、言谈随便、不重金钱,对什么都不在乎,逍遥自得,民主友好。这样明亮。亲切、机智的目光真是美好。还有一个提箱子的年轻人,可能是个跑买卖的。他衣着讲究,穿着花哨的袜子。他属于那种大块头的人,大腿顸实,臀部宽大,小腿也粗,撑得裤子紧绷绷的。他很注意别人,特别留意洛瓦特和哈丽叶。汽车司机生着长脸,脸色黑里透红,是那种难开金口的人。不过他又显得十分热心、似乎生活没给他提供别的什么机会,只能当个热心肠儿公民。前面街角上有个胖男人带着个胖姑娘在等车。

“把她弄上来!”司机说着把女孩儿拉上了车。

处处都是这种主动热心、绝对的平等。处处都是这种古道热肠,人人相敬如宾。“成,随便儿!”这句话索默斯听了上百遍了,成,随便儿,连他都要入乡随俗了。听这话的感觉就像盖上毯子睡觉,听得人打心眼儿里舒坦。

这些人实在太好了,身上透着迷人的魅力,没有一个看上去下作、小气、抠巴。

那衣着考究、下肢顸壮的小伙子轻轻地把车钱放在司机边上的小窗台上,动作之轻柔、腼腆像个大姑娘,然后拎着箱子羞羞答答他快步走开了。

“喂!”

那小伙子闻声忙转身赶回来。

“你交钱了吗?”

那口吻尖酸,但语气温和,甚至有点温柔。小伙子指了指钱,那司机顺势看过去,道:“哦,行了,你没事儿了!”说着冲小伙子微微一笑,达成了默契,那小伙子便转身走了。司机则忙着往下卸一些货物,瞧他猫腰搬箱子的样子,看似那么心甘情愿干重活。当然,前提是,他的人权要得到充分的尊重,绝对不能对他耍居高临下的花招儿。

嗯,实在妙不可言,令人感动,它令生活变得轻松,轻松得多。

当然,他们并不是政府的公务员。那些政府的人则有另一番感触,感触的是办公室,甚至新南威尔士州的铁路办事员儿都是如此,真的。

太好,太善,太温情脉脉。那特有的明眸中透着温情。但是,如果你真的惹翻了他,你会发现他可以是个鞑靼人哩。不过你不会自找苦吃的。他们像袋鼠那么温文尔雅,或像那种小袋鼠一样双目圆睁,机警以待。这种随时等待回应的温雅是索默斯在欧洲所不曾见到过的,它美好,同时也令他意志消沉。

这副样子着实令他内心悲凉或者说不安,因为它预示着灾难。如此的魅力,逗引着他献身于这奇特的大陆和神奇的人民。这地方着实迷人,看上去是那么自由,任何压力都没有,毫无紧张可言。

他大受其诱惑,但也感到灾难将临。“不,不,不,不,这要不得,你得改变初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应该承认自己的特立独行,这脾性是天生的、神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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